第五章 灭门
天已渐亮,早上的临安城极是清幽。马天虎端坐于廊下藤椅内,盯着院内晨气溽湿的青砖板面,一动不动。
自司徒长空遁走之后,他与两位把弟已是再无睡意。索性令下人将椅子搬来廊前,三人便于这廊内静坐观月,以待日出。
受伤的镖师人等自有他人安顿照料,方源海生二人却是回房酣睡去了。
马天虎走镖一十七年,带着一众把弟,行遍南七北六十三州,出生入死之际,硬生生于谪仙城内闯出虎威镖局的威名。短短一十七年内令其名号响遍大江南北。便连临安城的首府胡家,也要对其礼让三分。这靠的自然不仅是兄弟众人的武功高强,豪爽重义,令江湖人等都愿卖他们几分面子。
他虽是相貌粗犷,心中却极是精细明白。江湖上走镖,需要处处谨慎,谨防阴沟翻船的道理自然深碍。他实是不信江湖中久闻其名的神偷司徒,会如此甘心地就此作罢,失手遁去。
是以,待方源二人睡去之后,他仍紧衣端坐廊内,未有稍寐。却是直待天亮之后将这费神的“玩意儿”交予梅家铺子上,方能定下心思。
可令马天虎甚感意外的是,直至东方大亮,司徒长空竟真是再未有来。
马天虎双目越过青砖细瓦,直眺向两重院落之外那面半空里随风招展的镖旗。
晨风吹在旗上,剌剌作响。旗面上金丝挑绣的猛虎,连同那虎威镖局四个大字,极是晃眼。“这面大旗十数年来早已飘展成虎威镖局的金字招牌,此次总算是有惊无险地保住。”念及于此,马天虎噗地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子,双拳紧握,缓缓伸展两臂。便听得其浑身骨骼关节噼噼啪啪一阵爆响。举动之际,他却又闭目遐思。
毕竟对方乃是神偷司徒,物经其手而不失,虽说有些狼狈,终不是太丢脸的事情,即便是有外人相助,可那外人也是看着咱镖局的面子,被镖局请来的不是?
马天虎对方源二人自是感激。感激之余,却更又加甚多疑惑不解,乃至内心深处谨慎的提防。只是任他如何思索,也没有想出江湖上何时竟出了此等人物。“不过这些都不打紧,当务之急乃是将怀中这玩意儿稳妥送于梅家。”
他正胡乱思忖,忽听得前院外一声暴喝,紧接着咔嚓一声劲响。那挑着镖旗的粗竹大杆已是倾砸向院内。竹杆砸落屋脊,又高高地弹起,镖旗乱搭于杆头,在空中颤了几颤。
马天虎微闭的双目霍地一睁,眸内精光陡然一闪,才方松懈的双拳旋又攥紧。吴陈二人早已于椅上腾地弹起。却见马天虎将手一按,他二人方又停住。陈铁生拎起链子枪,低言道:“我去看看!”,话音未必,身影已是消失。
吴大成怕是司徒长空重来施诡,是以紧随马天虎,十分谨慎。二人也快速奔向前院。
却听得前院一阵嘈杂暴喝,紧接着哐地一声巨响。随即惨叫声迭起。
待二人转过回廊,便见陈铁生正舞起链子枪,与一人在院内恶斗。镖局正门大开,门板碎裂,一遍狼藉。
胡府二总管陈茂盛骑在马上,当门而立,瘦长的身子恰如截断了的旗杆,一张马脸阴沉沉地,如一块没有拧干的长条抹布。其身后几人俱都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向院内。马天虎对城内大族的头脸人物自是认得。他只扫了陈茂盛一眼,便向地上望去。
只见门房杨多宝身子瘫于屏壁边上,正在费力张口。每一张口,鲜血便自口内涌出,呼吸已是极为艰难,眼见便要毙命。
那杨多宝其人虽说武功平平,却极是沉稳,镖局来客送迎,应答之际,甚是妥当,很受马天虎器重,是以令其监管门房。
今日一早他正于院前看着下人洒扫收拾,便见十数人怒气冲冲骑马直冲镖局,到了插旗的坛前,一人于马上翻起,猛地一脚扫去,踢断了旗杆。
他连忙出声喝止,却被那人纵至身前,抬脚踹在胸口。尚未及反应,身子已被踹飞,撞破门板,砸入院内。当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待被晃醒时,便见副总镖头正蹲在眼前,扶着自己。
吴大成见他醒转,便要将他搀起来,却见杨多宝极痛苦地一声低吟,费力地摇了摇头。
吴大成伸掌轻探他前胸,发觉其整个胸骨竟是尽皆塌陷!
吴大成面色一沉,望向马天虎缓缓摇了摇头。
马天虎问道:“杨兄弟你可碍事么?”,杨多宝嘴巴微张了张,极是费力地喘息一口,终是再未吐出半个字来。随着一口鲜血涌出,身子一僵,竟是垂头死去。
马天虎怒道:“陈总管!我虎威镖局虽,却也不是村野间的茶馆酒肆,任人随手便拆?!更甚之伤我局内兄弟性命!却是如何说法!?”
陈茂盛面无表情,冷冷言道:“说法?今日陈某便是专来踏了你这虎威镖局!但凡这局内所有的活物,便是一只苍蝇,也要一并捏死!只你镖局人的性命是命,我胡府的人命不是命?”
马天虎闻言,怒极反笑:“陈茂盛!别人怕了你胡府,我马天虎可未见得便怕了!有种的你便踏来!”。攥紧的双拳猛一运力,身上骨骼噼噼啪啪一番脆响,肌肉鼓胀而起,整个人竟是长了一圈,如铁塔般立在门口。
只听得一声闷哼,陈铁生链子枪的枪头刺在缠斗那人的腿上,透骨而过!陈铁生抡起枪身猛地一甩,那人身躯飞过前厅砸向院外,啊地一声惨叫,不知是死是活。
陈铁生拎枪走来,目露凶光,站在马天虎一边。枪尖上猩红的鲜血,一滴滴滴落地板之上。
陈茂盛看都未看那被甩向院外之人一眼,眼神冰冷,一勒马缰,胯下坐骑扬起前蹄向着地面喀喀喀刨了几蹄。精铁马掌激打在青石板面上,碎石扬起,火星四溅。那烈骑将头一甩,长嘶几声,侧面纵开。后边数十骑如得指令般,迅速排开纵队,作好冲击阵型,马上之人,齐刷刷亮起雪亮的弯刀。
虎威镖局内的众镖师也已执起刀枪,纷纷堵上前院门厅内。
双方正要前冲,吴大成猛喝一声:“且慢!陈总管,胡府人命之言,倒是何意?!”
马天虎经他一提,心中也是一愣,盯向陈茂盛。
陈茂盛冷冷怒问:“马天虎!昨日傍晚,城北大道上,连杀我胡府护院一十四人的两名歹人,可是你镖局的镖师!?”
马天虎闻言大喝:“胡说!何来此事!我虎威镖局向来讲究江湖规矩,更绝不会伤害本城兄弟,你休要血口喷人!”
陈茂盛怒喝:“你还要抵赖!那两个镖师,一人抱着酒坛,一人是个乱发疯子!”
马天虎不由得一惊!方要开言,却听得身后传来方源之声:“陈管家,你说的可是我俩么?”。
马天虎回头望去,众镖师让开道来,只见方源手中抱着酒坛,一步步走来,此刻他面上已是没有了醉意和邪笑,显得十分冷峻。方源背后,正是长发垂面,手握剑柄,面无表情的海生。
马天虎叫了声“方大侠!”,又转首向陈茂盛望去。吴大成侧身让过,方源二人径直穿过镖局大门,立于台阶之上。
秋风吹来,二人衣衫飘动间,一片萧煞,散发的阴冷气机逼得前方马匹乱嘶着刨蹄后退。
“昨日傍晚进城路上,方某的确遇到一群不长眼的蟊贼截胡,打斗之际杀了几匹马。至于杀人,方某敢以这满满一坛酒向你作保,确是并未有杀。至于伤着贼人,倒是实情。”
陈管家听他竟以坛酒作保人命,直是对自己侮辱之极,手按刀柄,正要发作。却听方源又道:“陈管家若是为了此事,尽可冲着我二人而来,可若要因此牵连,踏平虎威镖局,方某绝不会旁观。”
天空中乱风忽然大作,树上秋叶纷落,尘沙骤起,与落叶旋成一片,向着虎威镖局飞旋压来。众人只觉得秋叶如刀,尘沙似箭,割刺得身体发肤疼痛难忍。可那雾蒙蒙的尘沙落叶却又悬于眼前十数丈之外,并未刺来。
方源面色渐渐凝重。海生右手紧紧握住剑柄,闭上眼睛,任乱发扬起,静立不动。
马天虎兄弟三人皆都警戒异常,一众惯走江湖的镖师表面上虽是仍能保持镇静,心底却是震颤无比,众人莫不从这尘雾中感受到无尽的萧索杀意。
便连陈茂盛及骑在马上的一众武士也都感受到了那逼人的气机,心中也是疑惑不解。
飞卷却又悬浮的秋叶尘雾之中,一个低沉的声音阴冷地问道:“飞羽少爷和阿贵,也是你出的手了?”
方源左手托坛,右手轻扶坛壁,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酒,面色凝重,望向虚空,眼中邪气渐起,停了一刻,才开口道:“方某再说一遍,昨日路上之事,与虎威镖局无关。那群蟊贼,是我二人所伤。南宫飞羽,阿贵,是我方源所伤。”
那低沉的声音显是怒极,阴冷冷地:“好,你们全都要死——”
死字尚未停歇,蒙在镖局上空,悬在方源前方的尘雾,忽地飞速旋转起来,发出萧萧呼声,片刻间,竟是凝成无数尘雾秋叶细剑,啸地一声长鸣,向着虎威镖局密密麻麻地攒射而来。赫然正是阿贵最后所施那招万剑噬心!
只是阿贵所施,乃是御剑化形,化实为虚。而此刻尘雾中怪人所施展出来的,乃是化虚为实,返璞归真。一粒粒尘土碎石,一片片飞叶残枝,全在其所御剑气之下,化为了一簇簇利剑!
方源尚未等那密剑攒射而至,身子嗖地腾空而起,托着酒坛的手猛地一旋,一股酒液顿时从坛内倾泻而出,蓬地一声化作一片雨幕,雨幕急速旋转着扩大,向着密集的尘叶剑雨罩去。
陈茂盛将手一挥,十余铁骑仰首嘶鸣,马上武士唰地齐齐倾斜弯刀,向镖局大门纷纷冲来。
马天虎兄弟三人此刻自然早已明了陈茂盛及那修者冲杀镖局因由,奈何眼前胡府诸人丝毫未有放过镖局的打算,事已至此,了无退路。
马天虎接过身后镖师递来的铁枪,抖手一振,大喝一声,铁塔般的身躯向外踏去,抡枪猛扫,以枪作棍,抽在那名为首冲至镖门前的武士,直把他扫飞出去。陈铁生旋即跟上,手中链子枪一抖,如蛇般钢链腾跃而起,向院外笔直射去,一枪钉入马首。战马嘶鸣一声,屈起前蹄,跪在镖局门前,倒地而毙。其人也旋即和吴大成一同跃出院门,向前厮杀。他们身后是一众紧随着前冲的镖师,将胡诸武士战马阻在镖局之外。顷刻间,双方已是混战一处。
镖局院前,唯有海生,闭目握剑,凝神不动,对身前的一切置若罔闻。
半空里嘭嘭嘭一阵炸响,剑雨和酒幕几次对撞之下,冲破酒幕,纷纷飘散。酒幕也随之炸散。
空中飘散的尘雾秋叶酒滴忽地一顿,又骤然极速凝聚起来,化作一把巨剑,带着凌厉气机,猛地压来。
方源一声长啸,托着酒坛,右手顺着坛壁猛一轮旋拍击,酒坛嗡嗡大鸣,如钟磬交击,荡起一片诡异音波,向着空中巨剑震去。
轰地一声巨大震鸣,如一轮骄阳炸裂,空中巨剑击刺在音波之上,极速颤抖闪耀,随后砰然飘散,激荡起的气流四处飞溅。
镖局前庭,轰然倒塌。尘土纷起,一片狼藉。
地上激战的双方只觉得一阵旋转,双耳轰鸣,嗖嗖嗖一阵剑气乱射之下,马嘶惨叫声一片响起。
方源心中暗叫不好!可惜已经太迟!那荡起的密集剑气,竟然在方源击出的音波撞击之下,借着撞击巨力,四处激刺,两股巨力对撞之下,凶残无比,竟是将镖局前相斗众人俱都罩在其内。
那尘雾剑气入了人体之后,竟顺着各人体内血脉如灵蛇般飞速遁射,而后随着血液流动,齐向心脏处聚集。
那些被剑气击中之人,功力稍差一些的,身子俱都猛地一僵,随即便见剑气遁射之处,鼓起的皮肤之下突起道道蠕动的血筋。血筋急速扭动,抽搐着游走,而后汇于各人心脏之处,形成一个鼓动的大包。那大包只振动数下,便砰地炸裂,血雨从炸裂的心脏处飞射而出。人,已是纷纷扑地而亡。战马更是倒地不起。
尘埃稍散,酣战的双方瞬息倒去了大半。庭院之前,镖局一方只留下马天虎兄弟三人外加两名镖师,和站立不动的海生,胡府之上也只剩陈茂盛及三四名功力稍强的武者。余下之人,皆被剑气穿心,惨叫而亡。
即便是马陈诸人,运力抵住剑气攒射,将那剑气逼出体外之际,也是伤了心神,身上更是伤痕累累。此刻,几人忽地发狂般,不分敌我,相互打斗作一团,竟是被那剑气伤了心智,疯狂起来!
这些凡人武者,在修仙者的攻击之下,生命竟如被巨象踩踏的蝼蚁般,脆弱不堪!
只有海生,虽是衣衫被穿破无数洞点,气机却仍是完好。他的眉已是皱起,仍是紧握剑柄,闭目不动。
方源大叫一声:“该死!——”
半空里,那低沉阴冷的声音又骤然响起:“不错,该死。我说过,全都要死——全都要给飞羽少爷陪葬!”那声音游荡在虎威镖局上空,忽高忽低,忽沉忽缓,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四处漂浮,诡异不定,却是不见人影。
方源啊地一声狂叫,循着那话音气机各处飞追,右手成掌,急促拍打坛壁。
坛口阵阵嗡鸣荡出,随着那鸣声激荡,地面上相斗的众人,被那余波振扰,但觉胸腔之内,无比愤然。继而,喜c怒c哀c思c悲c恐c惊惧,一重叠着一重,急速转换,各种情绪,在胸腔间激撞,周身如有一座座万仞巨山,隔空重重压来!众人噗地鲜血喷出,放下相斗,纷纷运力抵抗这音波重击。
正在方源追击诡音之际,镖局后院之内,忽地连声短促惨叫!海生嗖地长剑出鞘,化作一片残影,向后院纵去。
随着最后一声惨叫声起,院中一抹淡影忽地消失于空中。海生已是追至!他抖手向着淡影逝去的空中刷地一剑刺去,铮地一声鸣响!海生只觉得握剑的手臂,猛地一震。那淡影于空中一闪,继而远纵,海生紧随其后,纵身追去!
嗡地一声大鸣!若钟磬相击。鸣声震颤之下,虎威镖局前,空气如涟漪般一圈圈荡开。本就破碎的断壁残垣,纷纷飞起,院前的残尸及呆滞的诸人,又乱纷纷地撞向纷飞的残壁碎石。但是迷失神智的几人却也被这嗡鸣声振得短暂清醒过来!却也是气息将灭,那剑气虽是被逼出体外,可终还是断绝了几人生机。
随着一声闷哼,一个枯瘦的青衣老者跌落虎威镖局旗坛之旁,双足似是正承受无形巨力,深深钉入碎裂的青石板面。方源手托泥坛,随后落于他对面站定。双目盯向老者,几欲喷出火来:“竟对寻常武者下得如此毒手,你这仙路,早断早好!早死早投胎去吧!”
那老者面容灰白,手执一柄青铜长剑,剑尖无力地垂向地面。细看之下,相貌竟与阿贵有几分相似。
他盯向方源,咧嘴嘿嘿一笑,鲜血自齿逢唇角一绺绺渗出:“南宫府上绝不会善罢甘休,剑堡的人更不会放过你,都要死——嘿嘿,都要死——”
死字尚未说完,身体之上,五脏六腑噗噗噗连声炸响,一股股血剑自炸裂处飙射而出,身躯随之砰然倒地!其人已是被方源击在瓮坛之上所发出的七伤之力,击穿脏腑神识,经脉寸断,元神寂灭!
方源转首环视,虎威镖局墙倒屋折,处处残垣破壁,陈铁生,吴大成及胡府人等,已然气绝,仅剩马天虎躺在阶前,尚余喘息之气。
马天虎见方源望来,费力抬起头来,叫道:“方,方大侠,后院,后,院。”
方源略一点头,急向后院纵去。
掠过残破废墟,才一踏进二重院落,便见镖局几个家仆穿扮之人横卧院内,眼神痴迷中带着一丝惊恐。方源急往内堂纵去,及踏进第三重内院,却见院内同样地是仆人横卧于地,早已惨死。
方源心中极怒,内院主厅,客房,卧室,乃至仆房,柴房逐一飞速查过。整个虎威镖局内,除他之外,再无一个活人。内院一众人等死相极是诡异,皆是眉心一剑,创口极其细窄,刺剑又是极快,乃至收发之间,血液尚未及流出,只有眉心一绺细细的殷红。而中剑之人却俱都是面容带笑,眼神迷离。显是陷入痴迷之中,尚未来得及惊恐,便被一剑穿破识海而亡。
剑术造诣之深,竟是在剑之一道上被方源视作一根筋的海生也望尘莫及。
方源纵身飞跃,疾冲向虎威镖局前院。及至到了镖局庭前,马天虎双目圆睁,早已死去多时。
偌大一个镖局,一夜之间,局灭,人亡,不复往日光景。
方源面色苍白,他喝干坛中最后一滴酒,却仍感觉嘴唇发干,喉咙泛苦。他将酒坛用一块粗布裹起,背在肩上,抬手隔空一摄,马天虎用过的那杆铁枪飞入手中。
他拎起铁枪,循着海生留下的暗记气息,身影一晃,随即于一片废墟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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