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镖
临安城西首有一处极大的宅子。夕阳的余晖照在水磨青石铺就的宅前地面,隐隐泛着青光。晚风吹来,宅前坛内那三丈来高的旗杆上,一面大旗剌剌飞舞。旗上金丝挑绣着一只猛虎,作踞石回首之势。虎目铮铮,甚是威猛,其侧是海碗大的四个大字“虎威镖局”。
天色已晚,方源带着海生一路飞驰,进城之后顾不得品味谪仙城内的繁华胜况,径往西南角赶去。二骑奔至虎威镖局宅前,翻身下马后,方源向着马臀啪地一拍,二马仰脖长嘶,如遇大赦般纵蹄远去。
台阶旁横凳上坐着的两名劲装汉子见方李二人拾阶而来,忙一齐起身,拱手抱拳道:“两位贵客,可是要保镖么?”
方源将手中坛子一举,笑问:“两位大哥,可以讨杯酒吃么?”
二人面有尬色,正不知方源所言是真是戏,该当如何应对。方源笑着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递来。
一人接过牌子略一辨认,立忙抱拳呼道:“两位大侠稍候片刻!”,转身便向院内奔去。
虎威镖局的总镖头马天虎,此刻正端坐在后堂太师椅上;腰板挺地笔直,身子便如一堵铁塔罗汉般;即便是端坐不动,也是虎虎生威。只是两道浓眉却是深锁,几乎拧成了铁疙瘩。
其旁陪坐的是两个把弟,副总镖头吴大成,管家陈铁生。
只听得吴大成言道:“大哥不必过于多虑,离约定交割的日子还有两天,四弟既是如此信任此人,必是无虞。”
陈铁生也道:“二哥所言极是。那人既能独闯慕容府,令慕容世家忍下这口恶气不发,平安离去,就凭这份胆色气魄,料也不是徒有虚名之辈,说不得这两日之内便有喜讯传来。”
马天虎噗地吐了一口气,言道:“话虽如此,可关于此人的种种,终归只是江湖隐秘传闻,你我也只是探得一二分只言片语,谁知究竟是真是假,毕竟并无几人亲眼见过他独闯慕容府。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此次若真是有了差虞,咱们尚且罢了,刀口上舔血,屁大的疤儿,横竖都是讨过活!只是苦了一众弟兄和辛苦这些年闯下的虎威镖局的名头。”,他那铁钵般的拳头用力一攥,指骨节噼啪作响,显是十分地激动。
吴大成言道:“大哥说哪里的话,又何必若此泄气。大不了,咱们便按镖行的规矩,作价赔与他们便是!”
马天虎叹气道:“怎样赔?作多少的价?即便我们作得起价,可梅家玉昆仑名号遍天下,也是在乎银子的人家么?”
吴陈二人相视一望,皆是无语。
马天虎闭目片刻,摇头道:“老三,知会陈师爷,这两日内,存在各处票号的银子,全都言语一声。若真是事有差池,赔,总是要赔的。这十多年,承蒙道上的朋友们照顾,赏咱们一口饭吃,也挣下不少,想也是够赔的了。待到那时,余下的,就让下边的兄弟们分了吧!”
吴c陈二人齐声叫道:“大哥!”
马天虎将手一按,言道:“终归是要早作打算!即便是栽,我虎威镖局也要认得起,休要让外人看了咱们笑话!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只是今日这事不光是湿鞋,浑身都他娘地湿透了!却是不知何人如此大胆,不卖我虎威镖局的面子也就罢了,竟然也敢将主意打到玉昆仑那边。今后这档子饭,咱们是不好吃了!”
吴c陈二人自然明白大哥的意思:便是太平世道,江湖上也没有包打包票的镖行。便是镖局偶一失镖,作价赔他便是,总归不会让那主家吃亏。只是此次这事儿,确是太过棘手!事已至此,唯有住口不语。
马天虎却又将手向椅柄上猛地一拍,恨恨言道:“我虎威镖局创号以来,行遍大江南北,好歹也闯出了个万儿,南七北六十三州镖号皆立,也都略有薄名,却从未遇到此等丢人霉运的事。一众镖师竟全中了别人的道儿,便连四弟在人家手中也走不过三招。这长安城的分号,可是砸地一干二净呐。”
吴陈二人听得马天虎言语中似是对老四颇有微词,一时之下也不好接腔,面面相觑。
马天虎又接言道:“幸得他车上只是拖了些普通物事蒙混,另走了暗镖这一手,否则可就真给劫了个底朝天。唉!未能知道栽于何人之手,我马天虎实在是心有不甘呐!”
话音未落,却见候门的老杨头杨多宝,慌慌地跑来,连抱门的规矩都未使得。
马天虎皱眉呵道:“慌些什么!”,自己却不禁一愣。
杨多宝喘息着举过一枚令牌。
马天虎接过一辨,向着吴陈二人言道:“是老四的不假!”
三人俱喜,马天虎忙问:“何人送牌!?”
杨多宝喘息道:“两,两位,三,三十,上下。”
马天虎不待他说完,已是吩咐:“快快请进,前堂有请!着人上好茶!”
老杨头便又奔了出去。
马天虎便带着两名把弟,急向前堂会客处赶去。
三人刚自坐定,方源二人已由下人引着,转过正门内的屏山,进得院来。
马天虎搭眼远远地一看,前边却是一个醉鬼,身材修长,脚步虚浮趔趄,身子东摇西晃。后一人衣衫破旧,斜跨着更显破旧的长剑,长发遮面,蓬松杂乱,宛若一根行走的木头。
马天虎心内霎时冰凉。
他转而又想:奇人不可貌相!江湖上向来有那些异士高人,最是举止诡异,行为乖张,或示人以拙,深藏不露,又或乔装卖傻,游戏风尘。姑苏慕容的祖上,不就是被少林寺内从未闻名过的扫地僧轻轻一指头,便点死了么!我马天虎今日可不能作那蠢蛋走眼的事情!
一念至此,他忙起身抱拳道:“两位大侠快些请进!”,吴陈二人见大哥起身执礼,也忙站起身来,抱拳相迎。
方源便已歪歪斜斜,跨进厅来。
马天虎言道:“快请上坐!”
方源便一屁股坐在了“上座”,海生跨进门来,仍是并不言语,挨着站在方源一旁。
马天虎三人随也重自坐定。
马天虎尚未再开言,便见对面那醉醺醺的白面“书生”乜了面前的茶杯一眼,又抬起少了半截衣袖的右手,晃了晃手中的泥坛笑向自己道:“这位老板,可否将茶换成酒来?”
马天虎一愣,立时哈哈笑道:“好!大侠爽快人!换酒来!”,陈铁生便着下人上酒。
马天虎向方源道:“敢问两位贵客,哪位是方大侠?”
方源嘻嘻笑道:“何来的大侠,穷跑腿的醉鬼凭着力气混口饭吃罢了。”,恰在此时,下人捧了两壶酒进来。
方源眼睛不禁一亮,抛下坛子,一把夺过酒壶,对着壶口深吸一口气,闭目摇头,良久方言道:“好酒!至少陈了三十年的女儿红!”,言罢对着壶口猛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可姓方名源,饮酒思源之源。”
马天虎极快地思寻:“此人年纪不大,手指如此细长,又生得如少女般俊俏白净,浑不似练武之人,若不是说话流里流气地混不着调,面上有些风尘之色,倒真把他当成了个娘们。不知江湖上何时出了此等人物?”
却见方源灌了一口酒,继续言道:“我这兄弟名叫海生,不善言辞,剑法那是一等一地高。”言罢,忽道:“咦,海生,你怎地不吃酒?这女儿红最要趁热了吃。”
海生闻言,抓起另一只壶来,对着壶口,也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陈铁生观他二人吃相不雅,心中不禁有些鄙色,马吴二人也是不禁暗奇。
却听得方源笑道:“三位老板莫怪,我这兄弟今儿赌马又输给了方某,是以可不让他说话他绝不能说话,不让他喝酒,他便绝不能喝酒。那壶中之物,却是馋了一会。莫怪莫怪!”
吴大成暗急:“鬼扯了这么多!酒也喝了大半壶,怎地仍是不言正事!?”
却见大哥马天虎呵呵笑道:“原来如此!两位大侠真性情人,好酒量!”,咳嗽一声续道:“可姓马名天虎,便是这家镖号的总镖头,这两位是马某的把弟,吴大成,陈铁生。两位大侠既然持有我四弟的令牌——不知东西可有带来?”
方源眼睛一眯,歪嘴笑道:“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好说!好说!”,探手向着身边那自带的酒坛坛口内一抓,便自其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疙瘩,放于桌上。
马天虎见他竟于酒坛内掏出此物来,心内不禁一愣,旋即暗道:“竟是藏于此中,倒是出乎意料,有些心思!”
海生见方源竟于那坛内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油布疙瘩,回想前不久尚自坛内喝过的酒来,一直无丝毫表情的冷峻面容不禁一尴,胃内抽搐,直往上反,紧闭的双腮一鼓,几欲呕出。又切切实实地被这猴子捉弄恶心了一把!
方源觉得异状,心内暗乐,却又故作不知。
原来那泥坛内另有机关设置,似乎是一半装酒,一半藏货。
马天虎三人心中却是不由得一紧!
马天虎接过包裹,层层拨开。一个二寸见方的金丝楠木盒便显了出来。再心揭开盒盖,众人眼中俱都随之一亮!一颗龙眼大的绿宝石嵌于羊脂玉雕刻的玉玲珑内,脂玉温润莹洁,宝石翠绿欲滴!
如此大的祖母绿,便是南洋番国,也极是少见!
马天虎望向吴陈二人,三人略一对视。马天虎吩咐道:“请许师傅来。”许龙青正是这趟走镖的镖师兼鉴宝师之一。即便不请许龙青来,马天虎也已可以确认,这金丝楠木盒内所装的宝贝,定然不是凡物。
是以马天虎此刻对方李二人实是奉若贵宾,向着陈铁生道:“快些取银子来。”
陈铁生忙去离身吩咐。
百两银票早已奉了上来,外又捧来两坛上等老陈皮。
经过许龙青仔细鉴辨之后,玉玲珑已被马天虎贴身收起。
方源交割了镖物,将两坛陈酒全都倒入自己的大泥坛,收了银票,抱起酒坛起身要走,却被马天虎盛情留下:两位大侠,天色已大晚,无论如何,也要喝上几杯薄酒,聊表敬意,明日再走不迟。
此言正合方源心意,便就留下。
陈铁生早已着人即刻去请城内醉八仙酒楼的大厨,另其专做几样临安城的特色“菜”给两位大侠下酒。
三位当家亲自陪酒,便连陈铁生此前心中的疑虑不快,见了玉玲珑后,也皆都消散。方李二人直喝至深宵,酣醉方罢。
马天虎极是兴奋,酒却未敢喝多,待方李二人歇下后,他怀揣着楠木盒回房,于床上辗转许久,方才入睡。
正朦胧间,听得院外隐约传来“啊”地一声轻叫。马天虎本未敢睡沉,反应极敏,忽地从床上坐起。
他迷蒙中惊醒,随即探手便向怀内摸去。一摸之下,震颤惊怒不已!腰带衣衫虽仍是完好,怀内那宝贝盒子却是没了!是夜,马天虎将金丝楠木盒贴身放着,仍是放心不下,干脆与两个把弟在前院客房内同床通铺,和衣而眠,守紧了这害人不浅的“玩意儿”,准备明日天亮便早早送与梅家交镖。
如今宝盒竟是在镖局之内,自己房中,自己怀中,不翼而飞!而己方三人却毫无觉察!这身为总镖头的马天虎,可真是栽到家了!向前老四丢了空镖,尚可说行走江湖偶一失手,各家皆有之事。今日之事,那可是将虎威镖局的招牌彻彻底底砸碎丢尽,由不得他不震怒惊诧。
马天虎大喝一声,便纵出窗外。吴陈二人也早已惊醒,紧随其后纵出。
月光之下,屋顶二人正自追斗。只见得寒光闪亮,二人于大屋上腾跃极快,那被追之人左突右闪,终是逃不过另一人手中长剑挥出的光影!可追打之人出招虽疾,轻身功夫也终是略逊半分,一时之间奈何前人不得。
马天虎从身影上依稀辩得那追斗之人正是海生,另一人却是身如灵猿,极是迅捷。
马天虎大喝道:“蟊贼!哪里逃!?”探手向院墙顶一按,偌大的身躯呼地一声,跃上房子,纵身便向二人奔去。吴陈二人也已瞧得明白,亮出兵器,跃上房顶,分向围去,相助堵截。
一时间只听得喀喀喀一片声齐响,屋瓦竟是被马天虎一脚一处,踏碎许多。原来马天虎的武功乃是练的外家路线,拳脚虽是刚劲猛烈,轻身却是平常。他一时气愤,双脚用力过度,竟是踏透了屋瓦。
那房顶之人见已惊起诸人,身子忽地一停,斜避过海生刺来的长剑,呵了一声“慢着!”
海生住剑不攻。马天虎三人也已追至,分作三方,将那人围于圈内。
那人嘿嘿一笑,言道:“各位朋友这是要不顾江湖颜面规矩,齐来群斗,以多欺少么?”
马天虎气愤已极,哼了一声,脚下一跺,数瓦皆碎。
却听得屋脊之上,方源哈哈笑道:“司徒长空,你这老毛贼神气个毛?此地既没你朋友,也没人会跟你讲狗屁的江湖颜面规矩。你既来偷盗,我等自要堵贼。何来以多欺少?这叫抓贼!大家伙儿一起上,莫要让这老贼跑了!啊!好香好香!”,原来他竟是远远地躺于屋瓦之上,头枕房脊,翘腿晃脚,抱着坛子吃酒。
司徒长空见远远的屋脊上不知何时又陡然显出一人来,竟似一直躺于那处吃酒一般,自己早先却是丝毫未有发觉,不禁大惊。
马天虎闻得方源道出“司徒长空”,心内一颤:”神偷司徒!难怪老子竟会被人从身上偷了东西也毫未觉察。被他盯上,即是未知觉,也不是太丢人之事!只是他怎地竟也牵扯其中,惹上梅家!?”,想及此处,心中大惊。
马天虎平气抱拳,朗声道:“原来是司徒大侠,久闻大名,钦佩钦佩。我等实是不敢丝毫相欺。不如大侠将那物事还与马某,马某另当重谢,大家莫要伤了和气如何?”
司徒长空生平第一遭被人呼作大侠,竟是在抓盗现场为那主家所奉承,连他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略微一顿,嘿嘿笑道:“好说好说,既是这样,那便赏你!”,他手中一晃,本自空空的掌间,却多出一方木盒,正是装着玉玲珑的金丝楠木盒!他抖手一抛,那木盒平平地向马天虎飞来。
马天虎言道“多谢司徒大侠!”,忙探手去接。孰料那木盒来势虽缓,力道却是极大。马天虎双手仆一接触,便感双臂陡然一震,一股巨力自木盒传来。他怕震坏盒内的宝贝,故不敢运力相抗。唯有双手捧着木盒,喀喀喀连退几步,方自屋顶跃下,跳入院内。
司徒长空嘿嘿笑道:“马总镖头,当心你的房子。”,腾身便要向着马天虎留下的罅口纵走。却未料自己身子刚纵起,半空中数物急速飞来。方源笑道:“暗器!”
司徒长空身子半空里一旋,手脚并用,咄咄咄几声连响,已是将那“暗器”稳稳接住,原来却是数片碎瓦。他虽接住了瓦片,海生的快剑也已跟至,唰唰几招连刺。又把他逼回原地。刚躲过海生的快剑,吴大成的弯刀,陈铁生的链子枪又齐头袭至。
司徒长空身手再敏捷,也夹不住几人连攻,只得身子于屋上顺地一滚,险险躲过吴陈二人的刀枪。将手中的瓦片嗖嗖连发,劲向吴陈二人击去。吴陈二人躲闪不及,身子一滞。司徒长空借机躲过海生一招劈砍,却又听得身后咔嚓一声碎响,乃是马天虎再次腾上了房顶,他大吼一声:“别让这老贼毛逃了!盒子是空的!”便嘿地一拳捣来。司徒长空身子腾地弹起,立于屋上,挥拳相迎,两人的拳头狠狠击在一起。司徒长空整个左臂瞬息一阵麻痛。
他却未有料到马天虎的拳力竟是如此猛烈,双脚咔地一沉,踏破房顶,方卸去马天虎那一拳之力。
马天虎却是连退了数步,喀喀喀又是一阵碎瓦连响,方才稳住身形停下。
此刻镖局人众早已被惊醒,各处院落内,火把灯笼齐亮,将整个虎威镖局照如白昼。众镖师趟子手们房上屋下,已是将此处团团围住,各自执着兵器,屏息戒备。
屋内的亮光透过一处处破洞残隙映出窗外,煞是耀眼。
司徒长空半截身子露在房外,见吴陈二人同海生前后瞬息扑至,他便如探头的地鼠一般,倏地一缩,竟是沉进房去。
三人不假思索,紧随其后,于残洞跃入屋内,马天虎蓬地一声,也即于脚下破洞沉入。院内近门的几位镖师也已冲进。众人目光于各处急寻,却独不见司徒长空人影。
海生向房上急瞥,那紧贴梁脊处攀附的司徒长空身子嗖地一窜,竟是再次从屋上破洞钻了出去!紧接着一阵啊啊惨叫之声于房顶接连传来!
马天虎道了一声:“糟!”,率先冲出房门。却见房顶之上,横七竖八地俯卧着围堵的一众镖师。方源摇摇晃晃地站立于破洞处,醉目远眺。光亮尽头,那灰影一晃,隐入黑夜,不见了踪影。夜风袭来,半空中唯余阵阵酒香。
马天虎吼了一声:“追!”
却听得方源醉醺醺地道:“不必了。”,便见他抱着酒坛一跃而下,身子于院内冲了两步,方才停住。马天虎急忙驱前,伸手去扶。方源摇晃着站稳,将手中物事向他递来,歪嘴笑道:“马总镖头,您这一百两银子可真是太不好赚,多少可得再加些才行呐。”
马天虎却是大喜过望!方源递于他的,正是无价之物玉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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