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堵截

    日已将沉,江口那些观潮客纷纷归城。

    通往临安城的官道上行人甚多,车马喧嚷。

    方源拎着酒坛,半醉半醒,在那宽道上,边喝边东倒西歪,踟蹰前行。其后是衣衫破旧,乱发遮面,目不斜视,抱着长剑,沿官道边上笔直前行的海生。二人行姿反差极大,引得路人不时侧目,偏偏二人俱都混不在意。

    “我有一坛酒,其中百味陈。倾于天地间,共饮生与魂。。。。。。”方源哼着自编曲儿,趔趄而行,甚是陶醉。

    一辆马车从后哑哑行来,赶车的老者气态甚足。车后另跟了二名骑马随从,身姿粗粝,四目深沉,身上隐隐散发而出的气机极为嚣戾,似是刚从无尽尸海尸山中杀出一般。马上驮着满满行囊。

    马车行至方源身前,缓了下来,车厢内一人抬手撩起帘角,向方源道:“这位侠士,徒步疲顿,劳时费力,天色也已晚了,莫若上车同坐,载你一程如何?”

    方源抬眼望向此人,便见他端坐车中,身材微胖,甚是高大,一方微黑国字脸,面有髯须,身着绛紫衣袍,装扮似是一个富商。只是生得太过威武,扮相不甚相似,但他却混不在意。

    富商对面,又盘坐着一枯瘦如柴的僧人,白眉尖脸,垂吊着眉梢,面皮苍然,蒙着一层蒙蒙灰白之色,一副病恹恹的瞌睡样子。

    僧人见方源瞟向自己,便也睁着一双布满褶皱的三角眼望向方源,目光混浊,向着方源双掌合十,低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方源歪嘴一咧,冲僧人做了个鬼脸。他又看了看身后,海生抱着长剑,面无表情,不急不慢地走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他嘴角一勾,向着那富商歉意笑道:“多谢老哥美意,还是算了,我那兄弟不喜坐陌生人车马。”

    车后那二名骑马的随从闻得方源此言,绷紧了脸,皱眉苦笑,神态极怪。方源望在眼里,却不知因由是“老哥”这称谓,还是因自己拒绝了那“老哥”同车之美意。他歪嘴一咧,含糊了一句:“其实你也不老。”

    那富商闻言,却是微微一笑。

    方言又接着道:“同车就不必,不过,老哥你若不忙,可以进城之后随便寻个馆子歇下,咱们喝两碗。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肉。”

    那富商听得此言,将手一拍窗沿,笑道:“你请我喝酒,我请你吃肉,好,如此甚好!侠士既有此意,莫若咱们先喝两碗如何?”,言罢卷好窗帘。

    方源见他行径豪爽,甚对自己脾胃,不觉癫了起来,回了声“甚好!”,举起坛子狂饮了几大口,将酒坛递于那富商,那人接过酒坛,也是捧着猛灌了几大口,又将坛子递于方源,连声赞道:“好酒!好酒!细琢其中之味,不是中土佳酿,似乎异域风情。”

    方源见他言谈竟也甚通酒道,且又能经得住如此灼烈之酒,恰若遇到了杯中知己,心中更喜。嘻嘻笑道:“不错,不错,此酒乃是西域异土独有,天极山之西一处老宅子里的私酿之物,市面上可是寻它不着,被俺趁那帮老不死的看家老头儿们不留意时,盗来两坛。”他挠了挠头,歪嘴笑道:“如今只剩下这半坛来,喝着不过瘾呐!对了,弟姓方名源,饮酒思源之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见他把个“盗”字竟说得如此铿锵自得,也随着一乐,呵呵笑道:“异域私酿,好东西!倒是头一遭吃它,滋味甚佳!敝人姓朱,家中排行居四,名四山。”

    方源又递过酒去,笑道:“咦,国姓呐!姓得好。”

    朱四山接过方源递来的酒坛,喝了两口,向那对面枯瘦僧人笑道:“大师也喝两口,今日朱某便借花献佛。”

    那和尚探身接过酒坛,捧着坛子细细品了两口,又双手捧回朱四山,向着方朱二人执起老皮包骨的枯掌,作禅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方源接过朱四山递来的酒坛,向老和尚咧嘴一笑:“酒都吃了,还管他罪过不罪过!老和尚,我见你容貌恹恹,目光昏沉,遇酒放光,未品先深嗅,也是个贪吃的吃货罢,吃货!哈哈!”,言罢却将酒坛向后方一抛,海生便也接住喝起,完了一手拎坛一手抱剑,笔直前行,却并不将坛子抛回了。

    如此人车并行,边喝边聊,早已是慢走了一段。朱四山见海生不再抛回酒来,便向着方源微微一笑:“今日叨扰了两位侠士好酒,日后朱某定当回请。天色已晚,既然不愿同车,朱某就此别过。”向着方源微一摆手。

    方源趔着身子,醉熏熏地挥着手“且去,且去!”

    赶车的老头虚空一甩马鞭,车马嘚嘚,带着二骑随从,前奔而去。

    方源海生二人继续前行。

    尚未走得多久,只听得身后人马吆喝,转身看去,后方行人正向着路旁纷让。十数匹烈骑蹄下生烟,飞奔而来。马上之人,全都劲装紧戎。

    方源似醉未醉,忙趔趄着让向路边。

    后边群马上有人嚷了声:“南宫少爷,就这俩狗东西,嚣张狂妄!”言毕已是近了跟前,嘘律律声响,人马半立,马蹄劲向方源踏来。

    方源趔趄着将身子一让,抬手向着马颈弯指疾点。

    烈马前蹄立于半空,一声短啸,嘶哑不动。忽地身若倒塌的泥墙般,轰地一声,砸向地面。马上之人大惊,脚点马镫纵身猛翻,滚下马来,抽刀护住身前。正是望夫崖上被胡十八暗使眼色留下,暗中躲于古松后又被方源剑气警示,惶惶而逃的那精壮大汉。

    十数匹烈马齐嘶,将方源海生围成了一圈。

    那被称作南宫少爷之人,年方二十多岁,很是俊朗。除了佩刀之外,竟另悬了一把宝剑,剑鞘镶珠嵌玉,极是华丽。他丝毫不惧方源弹指毙马,勒着马缰,向大汉笑道:“嗯,王二哥,注意言辞,跟着你们胡少爷鞍前马后那么多年,怎地一点斯文都没学会。什么狗东西,猫东西的,别侮辱了咱们临安城的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马上众人一阵狂笑。

    路人早已纷纷躲远,远处的急忙伫足,屏气凝息。

    方源单手环臂,另一手摸着下巴,望着地上那匹死马,摇头苦笑。方才若不是他不愿不问是非地乱伤无辜,倒毙的可就不单单是那匹踏向他的劣马。

    他虽杀马立威,善心让人。可惜眼前众人似乎是向来骄横惯了,竟是不知深浅。白搭了他一番好心。他却不知,在这些临安城内头等纨绔子弟的眼里,善心向来是比无能懦弱还无比卑微软弱之物,是可以随意生杀践踏的。

    海生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抱着破剑,闭目垂头,长发遮面,浑不在意。

    “嗯,最重要的是,‘嚣张狂妄’这四个字,万不可乱用。他,”

    那南宫少爷故意将话一顿,乜斜着瞥了方源一眼,缓慢吐出二字“不配!”继而乜也不乜方源一眼地言道:“老子今天心情好,放你们一条生路,交出身上所有的东西,自个儿扒光衣服,从哪来的爬回哪去,立刻。”

    方源心中一动,望向他,歪嘴邪笑:“诸位大爷,给个方便,容我二人进城喝杯热酒,行不?”

    那人冰冷的目光望向方源,冷冷说道:“自己剁下杀马的那只手,立刻滚!”

    方源心中已是极怒,看着他,眉毛一扬,撮了撮手,向其手指一招,歪嘴笑道:“王八崽子,倒是挺会蹬鼻子上脸顺杆儿爬!别跟爷装大蒜,要杀要打尽快些?杀人越货,打架斗殴这些屁事,爷还从没弱过谁。干脆利索点,爷还急着赶路吃酒!”

    马上众人齐喝:“大胆!”“放肆!”

    那南宫少爷被他这话一冲,不由得一愣,憋红了脸,手中马鞭向着方源一指,冷笑道:“你!好,很好!”,忽地将马鞭一摆。

    十数匹马竟忽地散开,马上之人俱都双腿一夹,挥起马鞭,操控着马匹分做两队,反向疾驰,待奔开五十来丈,忽地又调转马头,一顺排开,截断了路面,堵在官道两端。

    死了马匹的那人,也握紧了手中利刀,心退后,远远地盯紧方源二人。

    方源嘻嘻一笑,转向海生:“海生呐,别只顾着低头耍酷。待会可要有点儿准头,只管往不死里打。千万记着了,出门在外,得饶人处且饶人。”

    远处那南宫少爷将手中马鞭一挥。

    马上众人收鞭抽刀,手中挥舞,二骑抢先冲出,另二骑紧接随后,相隔一丈有余,便这样双双纵马,向着方源二人快速冲来。

    自南北廷征战厮杀之始,上百年来,临安古城经受大之战不下数十,更有前楚后明大军三战钱江口。谪仙城内百姓对于捉战厮杀,早习以为常,极是尚武崇修。坊间大族的护院武师们,对北廷木真一族轻骑马战之法也极为熟稔。

    只是劣马难驯,更不是寻常人家能供养地起。

    如今见这十数骑马匹竟以北廷马战之法迅猛踏来,方源不觉一愣。可他动作却未有丝毫迟疑。脚下猛地一蹬,人如厉箭,直向来骑射去。

    迎面砰砰两拳,砸在当先二马脑袋,两马短促嘶叫之后,四蹄一软,砰然倒地。马背上二人短刀疾向方源肩上撩来。

    方源屈身弯腰,身体毫未停顿前冲之势,双手倏地一伸展,顺着撩来的刀刃忽地一旋,指尖便若捻捏琴弦,旋即顺刀背迅疾拂上。刹那间已是扣住二人握刀的手腕。

    马上二人只觉得半臂一麻,已是便连人带刀被方源倒拎着从死马背上拽起。

    方源脚下未停,嗖地前冲。

    握刀的双手斜向一送,一边一刀插入后边冲来二骑的马颈。后边二人齐声大喝,挥刀劈来。

    方源撒开双手,其人旋即凌空翻起。从后边二人劈来的刀上飘过。跃过二人头顶,双腿向后连踢,正中马上二人后背。

    那二人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歪,齐丢了手中兵器,和前边二人狠狠撞在一起。前边二人被方源倒拎拖拽,见同伴齐都挥刀砍来,正惊吓连声,遭此猛然撞击,连惊带吓,齐都背过气去。

    丈外之地,第三对劣马恰已奔至,马上之人半立身躯,齐声呼喝,挥刀上刺。方源于半空里身子忽地一拔,跃过二人,倏地飘向左侧那烈马马背,身子向下一沉,双脚立于马上。头也不回,言道:“海生,那匹马不错,留着。”

    只听得劈劈啪啪几声骨裂闷响,他脚下那马却希律律一声凄惨嘶鸣,四踢一软,竟是被震断骨架,倒地而毙。

    马上挥刀之人纵身不及,半边身子被压于马下,只觉得周身空气忽地凝滞,胸口一闷,哇地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方源飘向地面,嘴角上扬,盯着远处马上那位大少,微微一笑。歪起的嘴角,极为邪气。

    片刻之间,百丈之内的官道之上,只留下四人完好。方源,海生,王二哥,南宫少爷。

    惊呆了远处观战的路人。

    王二哥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盯着方源前冲跃起翻身落地的这一瞬,己方竟是人员折下近半,又听得周遭惨叫连连,回首望去,旁边被叫做海生的那根木头人,竟已连杀六马,连刺七人。地上能动的伙伴们,俱都抱腿捂肩,哀叫不停,每人竟都是腿上一剑,肩膀一剑。

    更可怕地是,那海生此刻正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握着长剑,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自己走来,乱发遮脸,面无表情。唯有他手中的剑,慢腾腾地抬起,向着自己,随意一刺,落下。

    再慢腾腾地抬起,一刺!落下。

    再一刺!落下!

    如此木讷重复,面上丝毫不带任何表情。

    只是那怪人每一次慢腾腾的随意挥剑一刺,都刺在王二哥神经之上!都刺地他心中猛然一颤!

    他抬腿要跑,脚下却分毫不听使唤,竟是迈不开半步。浑身颤抖。他已惊得半死,连声颤道:“南宫少爷,救,救命!救命!”

    方源邪邪地笑望南宫,抬起右手,向着他轻佻地一勾手,吹了声口哨。

    那南宫双目欲喷出火来,双腿一夹胯下烈马,纵马向着方源奔来。

    其骑迅烈无比,几十丈距离,转息将至。

    马尚未至,其人却纵身飞起,手中长剑一抖,直向方源刺来。

    方源纵身而起,正要前冲卸剑,只觉得数股寒气荡来,刺得他肌肤隐隐发疼,他心内暗叫不好,急忙半空里双脚互蹬,身子借力后撤。

    便见那大少手中长剑抖动中,忽地射出数道半丈来长剑气青芒,青芒随着长剑舞动,于半空里急速闪耀交错,如数条灵蛇极速游动,欲向方源罩去。

    方源心中一惊,不禁连连叫苦:“他娘的,竟是个修士!而且还是剑修!妈个巴子,不说都是太平盛世了吗!怎地光天化日之下,修士也来截胡了!?”。他心中虽疑,脚下却是飞快,半空里一个转折,双脚于道旁一颗古柳枝干上一蹬,急向官道旁不远处一片密林弹射飞去,他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修仙者打斗得太过惊世骇俗而过于暴露自己,毕竟自己还想多跑几趟生意,多赚些银子,在红尘中多吃几碗舒坦酒。

    剑气荡过方源驻足的古柳,划过道旁路畔。砰砰连串的轰鸣声中,道路旁多了数道深浅不一的沟壑,沙尘遍地遮天掀起,弥漫过树梢,柳树枝干于狂风中瞬息被切做十数断,纷纷倒下。卷起的柳叶细枝碎屑尘土在剑气回旋下,又形成数股龙卷狂风,轰鸣着急向前方旋去。直旋去数十丈远,方才簌簌落地。

    远处观战的路人中,不知谁惊叫了一声:“修仙者!”,众人轰然乱嚷嚷地纷纷往更远地方逃窜。毕竟神仙打架的事情,凡俗之人,还是尽量远离的好。谁知这些仙者是什么古怪脾气,万一盛怒之下,对着自己也这么一晃剑,难不成还要找阎王理论去!?

    南宫身子于那因剑气夹带的疾风荡起此刻正坠落的一片柳枝上一顿,嘿嘿一声冷笑:“现在才想逃,晚了!”,言罢纵身飞起,向着方源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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