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祭江
第一章祭江
江流滚滚,巨浪滔滔,满山枫叶已是半染。驻足远眺去,便见闲云荡空,水天相连,一抹秋意,尽入江中。
望夫崖上,正有数人,腰悬宝剑,锦衣鲜明,簇拥着两男一女,款款而来。
待到了崖顶,为首的那倜傥公子胡十八,叠起折扇,扇骨向着不远处一块伫立于崖畔的巨石点指笑道:“梅兄请看,这便是钱江口上远近闻名的望夫石。”
梅少久诸人早已望向那数丈之高的巨石,但见其对江而立,峻峋铮铮,其上藤蔓攀绕,缝隙道壑内生出簇簇野草细树,悉悉索索,神韵极像一个巨人正在驻足远眺。
胡十八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滚滚钱江口,百万销骨地。据说,二十多年前,这块石头也只是崖岸边上一块普通巨石。自那前朝钱江口灭国之战,南朝皇帝李老儿一路兵败,被北廷木真大军追至钱江口。他见大势已去,灭国无疑,自觉无颜面立足于世,便横刀自刎沉江。”
“萧皇后那时正站在这江崖处翘首盼夫,得到李老儿沉江讯息之后,哀伤过度,即也纵身一跳,随着他殉江自尽。那时,木真大军迅猛南下,随即破了国都临安城,一路烧杀掳掠,势如破竹。”
“宰相陆定国领着十数万羸弱残军,护送年幼太子边战边逃,一路丢盔弃甲,东南而去,直至被北廷大军逼至镇江口,残军进了镇海口,后有追兵,前有凶浪,无路可退,无船可逃。誓不做亡国奴的陆定国背负年幼太子跳海自尽,十数万残军竟也跟着投了海。。。。。。唉!都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李老儿皇帝做得一般,骨气却是不错,父子俩倒也是死得其所。只是可惜了那倾国倾城的萧皇后。”
江潮轰鸣,巨浪重重涌来,击打在崖石根上,溅起近丈高的残花。细花雨蒙蒙地随着江风卷起,逆崖而上,于那崖腰处形成一重重乳白色江雾。夕阳照射来,折出数层光晕,彩虹缎子般,甚是迷人。
海生盘膝坐于崖石之上,背崖面江向着夕阳,垂首闭目,长发被江风吹得胡乱飘散,衣衫剌剌,虽是崖高雾不及身,可随着时间久远,乱发衣衫也已是潮湿漉漉。
江潮声和崖上众人话语断断续续飘来,刺入海生耳内,他渐渐锁紧了眉,冷峭的面容愈发严峻,尤其那句带着嘲音的“可惜了倾国倾城的萧皇后”传来,他的面色陡然苍白,握剑的手,骨节泛白,哑哑作响。
胡十八若是能见到他此刻境况,定然会即刻闭嘴,继而狂嚣,随后便是向着扈从一个眼神示意“快些给本大爷灭了这条土狗!”
在临安首富的公子哥儿胡十八胡大纨绔的眼里,一切低于他的评判标准之人,都不能称之为“人”,甚至比不上他府上豢养的几条狼犬,而只能被称作“土狗”,任其屠戮的“土狗”。
可惜胡十八没有海生如此好的耳力,目力更是不行,是以崖上崖间得能相安无事。
胡十八也得能侃侃而谈,他说至“倾国倾城”四字时,不禁喉间一动,咽了口吐沫,刷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略一环视诸人,一边轻摇折扇,一边借机瞄了眼梅少久身旁的丽人梅婉苏那鼓涨鼓涨的双峦巨峰,再狠狠咽了口吐沫,接着笑道:“据说那萧皇后跳江当夜,天降暴雨,整夜地狂风闪电,雷鸣不息。整个皇城内都听得到半空中兵马厮杀一片,这山崖上更是呜呜咽咽不停息。其后每逢风雨天里,夜间便听得此处山崖上呜咽不停,钱江口内嘶杀声不断。直至十七年前二次钱江口大战,燕王四殿下一把火,自那镇江口经钱江口,直至汉江口,顺着江岸一路火烧连营一千八百里,火烧三江,大火全祭了北廷蛮族两百万大军,本朝定鼎江山,圣僧姚国师祭江封魂,又铸了几十吨的镇江神兽沉江封魂,方才镇住这一江怨气。这望夫崖上才没有了夜间闹鬼之事。”
胡十&b1阵夸夸其词,言辞谈吐显得极其雅致而又不失惊心动魄,把他这临安城内远近闻名的首家纨绔着实显赫文化了一把,连带着因色欲过度,而略显疲态发乌的眼眶,也被遮掩去了美中不足而焕发出了光亮。他自觉那谈吐那俊彦定是吸引住了眼前美若天仙,媚若妖狐的梅婉苏,再住嘴瞄她时,心中极是妥妥地舒畅!待见梅婉苏趋步向着崖边走去,他又笑道:“梅姑娘,那处便是‘玉脚印’,相传李老儿每次带军出征,萧皇后日日都要来这望夫崖上,站在崖边看着江面,盼夫凯旋。站得时日久了,直把地面都踏出一双脚印来。”
梅婉苏闻言,略一迟疑,半旋首妩媚一笑,双脚还是踏入了那一双洼印。便是那么浅浅一笑,直把胡十八迷得神魂皆酥。
梅婉苏心中不禁微一轻叹,立于此处望江,眼界的确更是开阔。江风嚯嚯,吹得人飘飘欲动。她唇角笑意尚未全敛,心中忽地一愣,表面却是声色未变地继续无声浅笑。
她眼角瞥向那望夫石下。原来在那巨石所立的峭壁处,往下数丈远,从崖壁突出的一块大石角上,正盘坐着一人。
那人一身青衣,形态消瘦,面江而坐,瞧不见相貌。只见得衣衫破旧,散发极乱。膝上隐隐放着一物。梅婉苏运转内力,凝目瞧去,那人膝上之物却是一把长剑,剑鞘破旧,剑柄麻布缠绕。江风吹得他衣衫头发纷纷后扬,打向崖壁。他却枯坐如磐石般,身骨挺拔,纹丝不动。
梅婉苏双眉微蹙,再顺着那人向江面望去,但见远处烟波浩渺,模糊一片。
胡十八于身后关切叫道:“梅姑娘快些退后,江边风大,崖石陡峭,当心闪失。”
梅婉苏双目盯向远处江面,并未回声。众人不禁也随她一起向江面望去。但见江面波光粼粼,并无他物。众人正狐疑间,稍倾,便见那极远处,水雾迷蒙的江面,一颗黑点陡现。那黑点仿若贴水飞行的水鸟,倏忽变大,直向望夫崖这边飞来。
片刻之间,众人隐约看到,那飞鸟赫然是一艘御浪飞驰的舟。渐又看得到,舟上一人摇动双橹,划浆的双手摇动虽慢,但每一划动,那舟便若飞箭一般,破浪前冲。舟尾却又有一人,紧伏不动,双手紧紧抓住舟沿。
众人诧异间,木舟已快冲至崖根。
胡十八紧闭双唇,和梅少久一行前趋了几步,立于崖边,齐向崖下望去。却见那舟随着巨浪于崖边沉浮冲撞,却又总是仅差一线才撞于崖根。
便见那撑舟之人正将橹交于舟尾之人,于腰间摸出一块想是银两物事,向着那人手上一拍。舟尾那人弓腰接了橹浆物事,颤巍巍地站起,却原来是一个艄公。显是被眼前操舟之人吓得不轻。
那人却不顾艄公的惊吓,弯腰于舟内捡起一个包袱背上,双足向着舟面一点,整个人如箭般拔地而起,待到将要力竭身坠之际,又探手向着崖壁间一抓,显是抓住了藤蔓松萝之类。此一借力,身子便稳稳钉在峭壁崖石间。崖上众人不禁惊叹!
那人循声翘首向崖上望了望,继而又足下一点,继续往上纵来,如此起落,迅速无比。那艄公抬头向半空里呆了片刻,手忙脚乱地操起橹,顺着崖根,荡舟跑了。
那人如此登崖行径,显是也把梅婉苏惊吓得不轻。只见她一手捂紧高耸的秀峰,一手紧紧压在那圆张的红唇之上,双目紧紧盯着崖间飘荡的那人,激动的脸颊,愈发雪白。
胡十八虽也惊叹崖间之人武功,却毕竟不是完全未见过世面的纯纨绔,故作镇静地轻摇折扇笑道:“梅姑娘不必惊慌,鲁人显弄而已。此等一般的功夫,村野莽夫之间,多的是。梅姑娘以后待得久了便知。在这临安城内,即便是遇见天上飞的神仙,也再正常不过。若非如此,这地儿也不会被天下间的修者称作谪仙城了。”
他这话刚刚说完,便见那人已是稳稳飘落于望夫石下,崖间盘膝跌坐的青衣人一侧。
除却梅婉苏外,众人此刻方才发现,那崖下一隅,还有一个怪人!
胡十八手中折扇刷地一收,眉毛皱了起来,心内暗骂:真他娘的败兴!哪里窜出来的两只野狗卵子,抢尽了爷的风头!
他狠笑着道:“梅兄,梅姑娘,荒崖上风大,没啥看头,那边葫芦口的江潮快要起了,咱们快些走吧?”
梅少久似是征询梅婉苏之意。
梅婉苏妩媚一笑:“既是如此,咱们便有劳胡公子。”
胡十八摆了一个请的手势,梅氏兄妹便转身离去,余人依次跟上。胡十八临行前,对着身旁一佩剑的彪汉向望夫崖下微一瞥眼,那壮汉微一点头。众人便自走尽。
那崖间翘石上,风尘仆仆赶来之人,正是方源。
便见他立于石上,弹了弹前襟水珠,拍了拍手,笑道:“罪过罪过,路上贪吃了两杯,差点误了时候。海生,宅子上都可安好?”
那如石柱般钉坐崖石上的海生,面无表情地望向方源,点了点头。
方源又笑问:“老太太身子骨可还硬朗?”
海生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听说方正那呆子又升了官?”
海生略一沉默,又郑重地一点头。
方源见状,心情大好,哈哈笑道:“如此就好!”,边把肩上包袱卸下,探手拎起那包裹着的泥坛来,揭去坛口细绳裹扎的老牛皮,拍开泥封,将坛口往身侧一倾,一股酒液逆风洒下,算是入乡随俗地祭了江。
他仰头灌了两口酒,将坛子抛向海生:“尝尝哥从天极山脚下那旮旯里带回来的雪域烧刀子!”
海生抓住坛沿,灌了两口。但觉那酒入口醇洌异常,一条凉线顺着喉咙直达胸腹,却又忽地即如一团包裹着烈焰的坚冰般,霍然蓬地燃烧起来,凶热无比。呛地他浑身冷汗直冒,顿生独处大漠雪原间,寒风透骨般苍凉之感。
海生又喝了两口,把坛子抛回方源,闭上眼睛,细品回觉。
方源心内暗叹:“行呐,好家伙!才一年多不见,酒量大涨!”
他盯着海生,眼睛一转,歪嘴邪笑道:“海生呐,哥这次接了桩大货,能赚不少银子。待得了银钱,哥立马带你去临安城内好好大撮一番,捡最大的花楼,给你挑最俊的头牌,请你连吃三日花酒!”
海生依然端坐如磐石,双目垂闭,右手缓缓探向膝前,握紧了剑柄。
“再绑个像刚才那妞儿一般漂亮的姑娘回老宅,给你做媳妇,老太太肯定欢喜!”
海生猛然站起,抽剑的手迅疾若电,刷地一剑向方源斜劈去。
方源早有准备,身子一侧,将那酒坛抵向快剑。
剑刃方一劈至坛壁,方源抓坛的手轻轻一旋,那剑便贴着坛壁,空切了下去。
海生握剑的手顺势下坠,剑尖抵住崖石,他借力翻起,半空里双脚连向方源上盘扫去。
方源双脚紧扎崖石礁,身子便如江畔那狂风吹动中的细柳枝条,极其柔弱,在那一片脚影劲风中随着力道摆动,却又极其巧妙地将所有力道卸去。飘动之下,恰如飞指舞动下,极有韵律地跳动的琴弦。
海生重又落在崖石之上,手中长剑连抖,又是连刺两剑,一剑取中,一剑取下,疾速之下,剑力破空,竟带起虚空气旋,发出尖锐刺鸣。
方源身随剑气而动,若魅影般于空中诡异连晃,侃侃将剑气卸去,双脚顺势在海生递出的剑尖一点,腾空而起,飞落于望夫崖之巅。
海生猛一纵身,紧随着他,也落于望夫崖上。人未落定,剑已至,早已又是一剑刺出,带着气旋啸鸣。
那气旋忽地戛然而止!
方源急叫了一声:“停!”,海生已然住手不动。
却见方源左手拎着酒坛,右手食中二指紧并,双指正夹着长剑剑尖。
方源灌了一口烈酒,将酒坛递向海生,歪嘴笑道:“吃酒讨媳妇而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答应便答应,不答应便不答应,多大的事儿?”
海生本欲接过酒坛,闻言脸色便又阴沉下来,更加握紧了剑柄。
方源忽地话一转:“剑术不错!大有长进!不过海生呐——”
海生果然如他所料,又恢复了沉静,面无表情,却也并不撤剑,静听下文。
方源示意他接了酒坛,才歪嘴笑道:“你一定要记住,世间武功,一定是活学活用,而不能一根筋地只顾着费力死练。人是活的,剑更是活的,你手中的剑,若要练至心意相连,人剑合一,那便要入心入意地练才是。”
海生仍是一动不动,乱发半遮着脸,面无表情。片刻后才缓缓摇了摇头。
方源见状,歪嘴笑道:“唯有入心入意,方能随心随意,懂否?”
海生又木讷地摇了摇头。
方源笑道:“笨蛋,看着了!”,言罢夹着剑尖的二指一翻,右手顺着剑尖上滑,屈指一点。
海生只觉握剑的手腕陡然一麻,已是失了长剑。他虽是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大惊,不觉盯紧了方源握剑的右手。
“剑随意动,意随心使。出剑之际,收发由心,快慢随意!”言罢,便见方源转身抬手,手中长剑向着前方不急不慢地随意一刺。
便见那长剑剑尖上,一道剑气青芒乍闪,却又不快不慢地前伸。虽是不疾,凌厉剑气已是刺破虚空,大有割山裂海之势!
只见十数丈外,剑气前方一株合抱粗的古松,噗地一声爆响,树干竟被剑气刺破一个碗口大的空洞来,古松叶如密雨,簌簌飘落,紧接着“啊”的一声轻叫,古松后,一道人影飞快跃起,急向山下窜去。
剑气已消,方源把剑递回海生,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多好的一颗树!”,抓过海生手中酒坛,仰头灌起酒来。
海生面无表情,双目紧盯前方的树洞,他深知如此凌厉剑气,刺破巨树而又不伤树后之人,那是绝对的收发由心,心随意动。半晌,他又移向手中长剑,闭上眼睛,凝立不动。半晌才又睁开眼睛,深呼一口气,缓缓吐出,握着长剑,学方源那般,不急不慢,抬臂向前一刺!
前方未有丝毫波动。
又一刺!
再刺!
他终于停了手,疑惑地看向方源,摇了摇头。
方源见状,正喝着的烧刀子,噗地一口笑喷了出来,拍了拍海生肩膀:“不急,不急,慢慢来,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练成绣花针!咱们先下山喝酒去,若再晚些,可就进不得城了!”
海生归剑入鞘,转身望了望滚滚江水,略一迟钝,便转首随着方源下山而去。
又过了片刻之后,那望夫石石顶隙缝处,细草层间伏着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红冠彩尾俊雀,蹦了出来。雀儿展翅飞起,五彩长尾,如彩虹般于空中一闪,旋即不见,极是迅疾!
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