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三四章:直道行路难

    沈钧的说明,揭开一个残酷的事实:都司老牌驻军系统的卫所早就烂了,文官带领的新编团练战斗力就是笑话。

    ——桂林左右卫不能打c团练不能打,至于能打的营兵这个不用沈钧解释,之前欧阳必进已经收到消息,陈总兵带着能打的桂林齐参将,跑广东去平乱了。

    就算搞不懂明代复杂的军力分布,顾桐也知道自家恩师的最主要职责,就是“提督两广军务”,简单说,就是两广范围内所有打胜仗,都领第一份功劳;而地方不靖的任何职责,比如说哪里被民乱冲击c哪里遭兵燹,提督也有责任第一时间去平乱。

    面前江两岸都没有人声,但淋漓的鲜血c破碎的尸骸,都在默默倾诉着事实:半个月过去了,乱源竟然更扩大,局势还远远没有平定。

    美若一幅画的漓江,以碧水烟山翠竹旖旎而著称。顾桐日形遥远的记忆中,曾经听过口水歌,记得好像有人快活地唱“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隐约浮动的血腥气中,江水与土地都平添了危险和妖异感。哪里还可能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综合零星讯息,这场民乱,明显是两广高层文武联手c针对欧阳必进的做局。

    真相让顾桐浑身发冷,不由喃喃道:“为了坑人,都不怕流这么多血c死太多人的吗?”

    无辜逝去的生命,都曾经鲜活这些人真的一点不在乎的吗?

    沈钧神色愤然,最终却只是“呸”了一声。

    柳珽身份超然得多,性子也直,冷笑道:“桂林城固若金汤,陈圭肯定也带兵上船往回赶了,高高在上的那些大头巾,自家性命万分无忧。互相杀来杀去的都是蛮人,有何可挂怀的?”

    第一波目睹战场遗痕的震撼过去,顾桐的失魂落魄略定,语气更悲悯,哑声道:“莫非这阳朔县城外,便没有一个无辜受害的汉人么?”

    沈钧惨然道:“升斗小民,在大人物心里,哪里算是人?”

    努力从情绪动荡中挣扎出来,顾桐却还是不太敢去见欧阳必进,怕看见太多悲凉,太多无奈。沉吟片刻,低声叹道:“这里痕迹都还颇新,却没有什么人声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开战呢?”

    似乎嗅出什么味道,柳珽精神一振,跃跃欲试问道:“是不是我们来动手平定?龙虎山道兵都头叶凡也来了!当时跟我火烧关剿匪,他现场指挥若定,能帮上忙!”

    沈钧是离此不远的贵港人氏,想到家乡若遭这般劫难,实在是感同身受。

    听得柳珽怂恿出手平定的话头,热血一涌,便也帮腔道:“蛮人垌主寨主虽手中狼兵不惧死,却也是乌合之众,最多数百亲兵有刀枪,其余垌民连拿得出菜刀的都少,多是竹竿木棍,趁乱挥舞而已。我等却不同,桂林城中有甲仗库,提督手令便能开启!”

    回忆船行中看见的战场规模,顾桐盘算好一阵子,颇有些为难:“可惜我们为了维持太平的局势,让沈总兵得心应手,只带了想去看看炼铁作坊的道士,好像只有七十多就算其中七成练过吐纳武艺,充其量能召集五十人。真要想平定此乱,这也太少了。”

    五十人?

    战意汹涌的两位对看一眼,都不吱声了。

    顾桐还在发愁,盘算道:“师父官船上也有些仪仗亲兵,但看着就没戏。唉唉,哪怕是调来五百太平军户,好歹操练了个把月,最多再针对性补练三天,上阵就不愁了。”

    这话跟没说一样。

    太平离阳朔一千五百里水路,就算最快速度调兵,也要半个月之后再到。那时候也不用出手,黄花菜都凉啦。

    微风习习,血腥味随之聚散不定。

    甲板上,陷入僵冷的寂静。

    船逆流而上,江面逐渐变宽阔,远山青苍c近峰青翠,两岸开始能见到零星草屋,但都歪斜凌乱,显然已经毁于这次战火。但好歹接近县城方向后,只是房屋毁损c人迹凋零,残骸血迹之类的战场遗痕倒是没了。

    沈钧眼神好,猝然嚷嚷道:“瞧,岸左有一队人马!”

    这一声喊,连回船舱的欧阳必进都被惊动出来,大家都在甲板往岸上看,只见这队人不过区区数百,却拖拖拉拉走出将近一里长。数百短打衣衫的精壮男子浑身不是带血迹c就是衣衫破了口子,大多倒拖着棍棒之类,脚步沉重地艰难行走。之中有寥寥十数骑,疲惫不堪的瘦弱小马似乎都些摇晃,骑马的人多凌乱着残甲,各个也都无精打采。

    这些人的实力出镜,生动演绎出一个词:残兵败将。

    命船靠过去,仔细看一会儿,欧阳必进叹道:“既是往阳朔县方向走,且衣衫不整c不穿兵卒号衣,多半是本县团练。”想了想,便命人齐声高喊“岸上何人?停下!”

    那些人似乎听见喊声,停下来瞧见大船,顿时发一声喊,陆陆续续停下来。

    当头的滚鞍下马,跌跌撞撞跑到岸边,对着官船方向痛哭,一边高喊道:“欧阳督宪,下官是殷俊,桂林守备道殷俊!”

    见到直辖下属,还是就任两广提督之后从没有了梧州拜见过的c活像见了鬼的下属,欧阳必进神色一端,命放小船下去,接人到官船上,直接带到充当厅堂的舱室来。

    欧阳必进先进舱室坐定,摆手命跟进来的顾c柳c沈三个年轻人下手主人位落座——这里面两个是家门弟子,沈钧就也跟着沾光,充当一回自家人了。

    过不多久,舱室门口出现一个颀长身影,约莫四十来岁样子,头戴乌纱帽,身穿小杂花纹团领衫,腰间束荔枝纹金带c身披半皮甲,标准四品文官领军出征的装扮。

    顾桐忍不住抬眼端详,只见这位容貌清秀,长相是非常养眼的斯文败类。

    几步抢进房间,殷俊直挺挺往地上一跪,大哭道:“下官惭愧出任桂林兵备道三年许,好容易争来士绅维护,兢兢业业操练一千乡兵,才接战一场,便损了一半惨啊,欧阳督宪,下官无能”

    顾桐表面一动不动,心里暗暗摇头:果然是无能。

    ——身为兵备道,练兵好久一出征就打败仗,这哪里是惭愧无能就轻飘飘过得去的?起码该自请有罪且无能,主动请处罚吧?

    抬手示意两边扶起殷俊,欧阳必进沉声道:“事出突然,正逢本提督出巡点阅卫所,未能及时遣兵救援,z德撑持场面c亲身血战疆场,何愧之有?”

    得,恩师这一开口,别说殷俊殷z德道台主动请罪,连惭愧都被免了。

    殷俊谢过起身,在欧阳必进冷静的询问下,时而激愤控诉,怒骂蛮人垌主对朝廷的忠诚不够;时而真诚地描述,身为二甲进士,兵备道大人是纯粹的文官,参将不在家,不得不亲自领兵抵抗乱民c拯救百姓,有多无奈c多凶险c多勇敢;时而哀哀泪下,哭那些折损在战场上的英灵不远

    顾桐认真听许久,对这位戏精实在有些腻歪,但恩师的询问和回应,倒是让他略有领悟:殷俊显然是被牺牲的倒霉蛋,他的狼狈和失败,正好用来作为攻击欧阳必进的棋子。所以欧阳必进才这么温煦地安慰这没用的家伙——哪怕殷俊只是个不情愿的自己人,那也不能逼到敌对阵营里去。

    总算一整套应答完毕,殷俊抽空喝口热茶,欧阳必进沉吟着琢磨后续。刚要开口发话,顾桐小小声问沈钧道:“沈七哥,殷道台既然是文官,该当打仗的武将是谁呢?”

    读书人不明白这些是正常的,沈钧尽量简洁地解释清楚。

    大明最基本的正规军,是屯田戍守性质的卫所体系。其实等于顾桐后世常识里的地方戍守军区。比如桂林有左右两卫,归广西都司管辖。但卫所的战斗力废弛已久,完全不被指望。

    如今的实际镇守兵力就是临时任命的两广总兵体系,领的叫做营兵,这才是顾桐理解的野战军,辅助下属是副将c参将等军官。

    而兵备道是文官,不属于武将体系。比如殷俊的职责之一督责地方团练,这个介乎于地方武警和民兵之间的奇葩,但是在明末尤其南方,因为中央军费不存在,反而成长为重要的武装力量。兵备道是两广提督直接下属,负责在桂林监督练兵c提调粮草c操练民间团练等等。

    这三个完全不互相统属的军事体系,名义上都归两广提督管。

    沈钧不敢说出来,顾桐已经听懂的潜台词当然是:不管谁掉链子,只要阳朔一天不宁靖c桂林一天受威胁,欧阳必进都是有连带责任的。

    顾桐眨眨眼:“陈总兵何时能回来救场?”

    柳珽异常甘心自家师门被陷害,脸色很臭,闷闷道:“按之前恩师接到的回话,平江伯前日已在广州城西点兵上船。大队兵船走得慢,又是逆流,十五天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

    在座人人皆心知肚明——桂林府好歹是广南西路的首府,阳朔是紧邻桂林的县城。这么要紧之地再被蛮人肆虐半个月,欧阳必进这提督的脸皮还捡的起来吗?只怕连官场的前程上,都泼满了脏水。

    顾桐突然一握拳,种种捶在椅子扶手上,咬牙起身道:“恩师,不能这样等下去!”

    欧阳必进还没反应过来,柳珽却早就惦记着反击,一见顾桐表情是不能忍,顿时兴奋起来,“噌”一下跳起身,吼道:“若要出兵揍他娘,千万算我一个!”

    殷俊想起方才介绍是柳珽的身份——前镇守总兵安远侯柳珣的亲弟弟,眼神顿时明亮起来。

    顾桐昂然起身,对殷俊一抱拳,道:“殷道台为朝廷效死平乱,顾桐虽年幼,也当为恩师洗雪声名——恩师胸中具数万甲兵,正如前朝范文正公,区区民乱,何须苦等陈总兵?”

    殷俊根本没把少年身板的顾桐当回事,激动而紧张地问柳珽:“请教柳三爷,本官有何可为之处?”

    一扭头,不能做主的柳珽默默翻白眼。

    这还有啥好问的?顾桐奇道:“殷道台不知?当然是要你手里残余数百团练兵,洗雪耻辱啊。”

    殷俊吓得一个激灵,大哭拜下,道:“督宪,万万不可呐!嗷——”

    顾桐没想到竟然会嚎出声,竟被这怂吓了一跳,哭笑不得问道:“这兵,你出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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