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第三三章:宦海风波恶
桂林府城,广南西路布政使司正厅,俗称“藩司衙门”的就是。
瘦削的左布政使李香默默坐等,换了三次茶,总算有亲近的长随来禀报:“邹都指已进了仪门,殷兵宪依旧还没来。”
这句话里提到的两个人,正是排在镇守两广总兵陈圭之后,对这次阳朔蛮人作乱有直接责任的两位官员。而陈圭出兵广东湛江c桂林参将也被带走的此刻,这两位就是核心武装力量了。
倒霉催的桂林兵备道殷俊,肯定是来不了了——辖区民乱,他一定得带团练去镇压现场。
殷俊,字z德,官职全称是整饬桂林兵备广西按察副使,俗称桂林兵备道,也就是负责本地区练民兵团练c地方治安的文官,头衔是四品道台。这位并不归省长管,直属上级是两广总督。
——溪垌主门给点理由就闹事,而团练的战斗力在勇武的山地蛮人面前不够看。身为兵备道的殷俊现在都无法脱身来藩司衙门会议,就是非常硬的证据,多半是已经被蛮人垌主或者寨主重新教做人。这武力不够就被揍的亏,是吃定了。
而监督地方军队,管理地方民兵c钱粮和屯田,维持地方治安的兵备道吃了大亏,他的上级欧阳必进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总要连带负一些领导责任吧?
李香心里的小人在叉腰得意大笑,表情却异常淡定,抬手从容道:“速速有请邹都指。”
邹继芳是一个超级大胖子,浑身上下只要能挂肉的地方就是满的,走路如同大象挪步地都会震的的那种。
见到某只所谓本省武官一把手c实际只是坐地吃租息废材的邹继芳,辛苦地挪着一团肥肉进门,李香为了文官的体面,坐着并不起身,手示意旁边特地准备的加宽官帽椅,淡淡道:“辛苦和致走这一趟。但急报刚至,阳朔被血洗,齐参将又在湛江,不得不请诸位来议事。”
哪怕“诸位”之中的殷俊显然来不了,李香也不会忘记表白会议规格的。
邹继芳,字和致,广西都司(军区)都指挥使(一把手),管辖所有广西卫所的武官。
国朝之初,一省的都指挥使是大大的军方实权人物,但如今立国一百多年,卫所崩摧c毫无战斗力,边疆如同军官们的独立小王国,而繁华地区则军户逃散,根本没有战斗力可言。实际镇守地方全靠另一套系统的总兵c参将们,时称“营军”,跟卫所区分开。但名义上,邹继芳还是广南西路的最高武官(非武将)。
这位当然也并不归李藩台管,直属上级是中央的后军都督。
果然文官开口c亲热称表字的口舌不会白费,邹继芳很卖力地接过暗示,秋末初冬的风中依旧不停擦汗,抱怨道:“之光说得极是!齐敏怎生还不回来?广东再有钱,去了也捡不着许多!做甚偏出事时节不蹲在桂林城?”
李香李之光非常不乐意被这种人称呼表字,但不好当面翻脸,只优雅地端起茶,低头掩饰不爽的表情,李香冷冷道:“胡茂卿来信求兵时,好像邹都指还催着齐参将出兵。”
——广东藩台胡松,字茂卿。
邹继芳端茶想喝,却发现烫嘴,骂了一句就撂下,辩驳道:“佛山遍地铁厂,富得流油!不像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蛮人,穷得叮当响谁不想去交好那边?”
那小眼神,明显就是“藩台您当时也没反对,怪我咯”。
而真相,是广东佛山盛产的铁锅冠绝中国,尺寸够大c铸造精美,不仅仅畅销岭南c辐射江南,还远销东西两洋,更是土州土县那些蛮夷垌主寨主极其欢迎的畅销货品,可产量远远不够卖!作为常年对土司们走私的急先锋,邹继芳最愁的就是没什么机会跟广东那边拉上关系,而广东根本来不及卖的铁锅c铁针等货物,其实属于国家管制甚至禁止产品,官方不肯放出广西水关的话,邹都指卖啥呢?他最想的就是广东别管闲事c别搭理他家的货船,最渴望搭上线的就是广东左布政使胡松,可惜胡藩台他老人家实在是太崖岸高峻了。
一旦胡藩台开口说需要帮忙,借齐敏出征,作为有资格辅助决策与卖好的人,邹继芳怎么可能不卖力同意呢?
至于离桂林城这么近的阳朔出事他其实也不想的!
差点被邹继芳这天然呆的武夫风粗俗烦死,李香心里默默咒骂着广南西路这个野蛮荒唐的鬼地方,想念着繁华的江南华北彬彬有礼的士绅风气,以及懂事听话的同僚c下属们,还不得不竭力收起鄙夷的眼神,语重心长开导曰:“齐参将只是听命两广总兵,去帮一下忙清剿湛江民乱,我等怎么能不给胡藩台面子?”
邹继芳不可能更同意这话了,连连点头:“齐参将去得对!如果有不长眼的说藩台当初怎么不拦着,我是一定要替齐参将美言的!”
李香继续循循善诱道:“维持地方治安,本也不是齐参将之责——土司再骚乱,只消不扰乱州县,何罪之有?”
两族土司骚乱,但在座的两位官老爷都半分不紧张,显然是因为桂林城极其坚固:土人根本没有攻城器具!无论两拨土人掐得多欢实c血流成野,也绝对不可能威胁到城里的衙门,更不可能对皇明官场引起任何震动。也许很多人还会觉得,狗咬狗一嘴毛,互相消耗实力,实在是太好了。
至于被牵连受伤的汉民这不是有殷俊兵备道去督促团练,维护民间治安了吗?
邹继芳终于领悟了,一拍大腿道:“殷俊去平息纷乱,怎生还不回来?”
苦口婆心一番,李香见这位总算上道,想明白“地方纷争是兵备道的责任”,也不敢指望他挤满肥肉的脑子里长出更多念头,便推托“事情纷乱”,拿出没空陪聊的架势,利落送客了。
待这堆肉山顺利挪走,李香悠然回后衙,铺开信纸,给远在京师的同年c夏言女婿的老爸吴郎中写信,简洁描述一下事态,用含蓄的言辞,点明关键:
一,两族土司争斗实在是小事,但兵备道镇压不利,连累阳朔城外汉民流血,可见两广整饬兵备水平太低。(这是两广提督工作水平问题)。
二,镇守总兵陈圭很忙,可以理解(为同进退的同僚总要开脱几句的)。但是两广总督不在离桂林不远的梧州城里好好镇守,跑去天远地远的桂平c南宁等左江一带巡视(李香并不知道欧阳必进胆子天大,跑去边疆的太平了),那里全是些土司管辖的土州土县,有啥价值?桂林出事居然不能及时调动人马,这是态度问题!
合上私信,李香嘴角噙着满足的微笑,开始拟奏折。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后世有两句打油诗传播很广:“桂林山水甲天下c阳朔山水甲桂林”。
漓江在阳朔城附近这一段,确实是天下山水之美的巅峰:江水碧绿如翡翠c清澈可见底,远看总觉得是平滑的镜子,倒映着拔地而起的嶙峋奇山c兀立危峰,格外显出喀斯特地貌的秀美旖旎。只有船桨微波漾出水纹,把这面琉璃镜中翠竹成簇c红花似火的影子们摇碎,加上远处烟霭云雾c近处欸乃小舟,天地就是一幅造化神奇的山水画,美不胜收。
可是僵立船头的欧阳必进,根本没心思赏玩眼前荟萃天地灵秀的美景,只怔怔瞧着岸上凝结成深褐色的斑驳血迹,脸色铁青。江水中似乎也不时有隐约红色飘过。
站在恩师身后,顾桐只觉得南国初冬的江风隐约还带着血腥气,心情同样沉重。
这里民乱的消息飞报至太平,殷俊动用了六百里军情飞马,但在水流纵横的广西,三天赶到太平已经是极限。
欧阳必进效率很高,第二天就启程赶来现场。但是,从太平到梧州就有一千里路,到梧州转漓江逆流而上又是五百里,在船行一天平均一百里的时代,哪怕提督府官船用尽一切手段昼夜兼程,还是赶了八天才到阳朔县城。
简单地说,当提督府官船抵达阳朔,事情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月,按理说,只能感叹一句“来迟了”,赶紧想办法善后才是正经。
但眼前居然还有血迹!
就是说,两拨垌主的私奴举着棍子打架而已,山蛮连装备片刀的都不多,伤害全靠天然力气,装备跟明军比就是渣渣中的渣渣。这种开玩笑一样的“土司民乱”拖了这么久,广西文武官员到处发送急报,而这里的事态居然还没有平息!
——本地官兵都是干什么吃的?
在徒弟低声吐槽声中,欧阳必进连说话的意思都没了,摇摇头,一摔袖子,自回船舱去。
欧阳珏低唤一声“大人莫怒,桂林城中还等着呢”,也随着进去照顾。
顾桐扭头看自告奋勇同来的柳珽和沈钧,在两人同情的眼神中,摊手问道:“蛮人连铁器都少,哪里来的战斗力!莫非小弟想错了甚么?”
柳珽嗤道:“你当兵备道手下的团练,就人人装备雪花钢刀了?如果能人人手里一根木棍,顶头帮着尖锥,就是顶尖的民团了!”
可能是老子沈希仪太喜欢开玩笑,沈钧反而处事厚重c举止厚道,对顾桐解释道:“营兵固然甲胄齐全c兵械精良,卫所早已不堪问,而团练多是士绅出钱出人,到底能不能战,各地截然不同。这阳朔城外十里皆是蛮人,团练只怕”
来顺道旅游的轻松心情被暴击,顾桐此刻油然而生的,居然是对无辜师父的万分同情:“这事情是要闹大了?”
——恩师这是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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