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三二章:廊庙具堂皇
“哐啷”一声,茶盏坠地,缠枝西番莲纹的精美瓷器裂成或大或小好几片。
镇守两广总兵陈圭却根本没心思为误失手道歉,“噌”地站起身,漂亮小胡髭都遮盖不住急红的脸:“桂林府阳朔蛮人作乱,斗殴死伤许多,吓得乡民不敢往那片走,桂林卫关门闭户c安排每夜巡逻的人都找不出这些变故,胡藩台可知晓?”
广南东路布政使胡松坐得端端正正,端茶盏的手非常稳,圆圆的脸上灰白须修剪得颇整齐,更显得正气森然。五十多岁已经可以算老人了,浑身还透着读书人的倔劲,却又包裹一层历经宦海浮沉的圆融。
面对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的c三十来岁的汉子,陈圭满面毫不掩饰的焦急,胡松的眼神却丝毫没有被雪亮的盔甲晃花,开口时,语气依然从容:“广西李藩台送急报来向平江伯求援,也有书信致本官,现下自然是知晓的。”
陈圭怒道:“我姓陈的既然奉命来镇守两广,湛江有事请某来安靖地方,也没甚么不是。只为何湛江所谓民乱,不过是区区几个蟊贼不成气候,却说得天翻地覆般凶险,我真带人马赶到这里,又说两个县的衙役就捉住了首恶,已是风平浪静?”
陈圭智商绝对在线,已经看破,这明显就是两广这两位布政使联手做的局嘛!
用广东需要支援来请兵,然后广西钱粮核心的双城之一c跟梧州同等繁华的桂林出事,而他这个总兵跟桂林参将齐敏都领军在外,最后倒霉的肯定是负责地方团练的兵备道殷俊——守土有责,讨平了蛮乱是大功,可用那些只会扛锄头或看家护院的地方团练去讨伐,十有八九是血淋淋回来。
兵备道灰溜溜遭殃,首当其冲是顶头上司两广提督吃挂落,但他身为总兵,又怎么可能不被连累?
陈圭越想越窝火:广西李香表面儒雅c其实睚眦必报的性子,被他算计只能说自家小心思太多c没把持好,但连端方君子的广东胡松都来坑人两位藩台都毫不犹豫把他扔在火上烤,真当武夫不是人?
摔!
胡松是一个高洁的性子,向来痛恨官场倾轧,这次却成了种种算计的一环,若说心里不膈应,那绝对不是事实。可是想到朝廷被那个媚君的奸相严嵩把持,唯一能镇住严嵩的首辅夏言高踞相位,却屡屡失去皇帝信任c如今危如累卵,心忧庙堂,常常夜里不能入睡。就像朝中老友熊浃私下感叹的,“决不能让严嵩一党在地方更有实绩。若他们站稳脚步,媚君而轻朝堂的风气一旦做主,朝廷危矣c士林危矣!”
——更让胡松惊心的是,熊浃熊悦之何等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这些话都不敢落于纸笔,而是让他最信任的小儿子来广东游历时,私下亲口陈述的。
欧阳必进在来两广之前,在苏松做粮督,治水有劳绩,本是官场少见的实干人物,更是胡松乐意结交的类型。坏就坏在他的至亲姐夫居然是严某!
比起外在表现,胡松更相信从左都御史升任吏部天官的熊浃,地位使然,容易看透官员本性c天下形势。既然老友说欧阳必进决不能在两广再立军功,为朝廷计,胡松也只好克服私人清高,违背本心地呼应李香做的局。
但这些国家根本大事,胡松和所有文臣一样,不信任勋贵武臣,绝对不会跟两广总兵c平江伯陈圭抽丝剥茧说清楚的。
心忧天下而不得已,胡松有自己的称量。可李香所为也太失文人风度,竟然这般当面坑人,对于君子自律的胡松来说,实在是有点突破下限了。
沉吟片刻,胡松委婉劝道:“平江伯恪尽职守,湛江上下官绅父老能不感激?老夫不知李藩台将如何上奏,我广东父老必呈上实情。”
陈圭嘿然,当然已经想通前前后后的关窍:广西李香耍的好计谋,弄走了守军c随便弄个由头让蛮人打起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事到如今,李香只来报急文书,竟半点都不提当初鼓励齐敏提兵走时的说辞。真出事了,还就是胡松肯身手拉一把。
眼睛掠过地上碎瓷片,陈圭竟有些唏嘘:“胡藩台当年弹劾宸濠党众而被罢官,天下景仰。我陈圭小时候还背过您的诗句,‘百折不屈久炼钢c百阻不回男子肠。人生天地谁无死?要湏身后有遗芳’!好一个‘人生天地谁无死’,可谁都不是吃生米长大的,都不喜欢被人家送去死”
胡松竟一时也接不上话。
布政使司的官衙客厅一时寂静下来。
铁片轻响,穿了沉重盔甲来示威的陈圭气势已沮,起身一抱拳,道:“也罢,某不敢骚扰您老人家。就这样罢,我这就叫上齐敏,点兵回援桂林。”
虽然文武有别c进士官都看不上武将,但勋贵身份摆在这里,胡松起身相送,竟有些唏嘘:“我藩库虽惭愧,也当拨两万银与相应粮草,平江伯看着劳军罢。”
谁都知道广东走私商船通四海,税是半个没有,但拉扯得炼铁烧瓷等等百业红火,这位大佬显然不缺钱。
——南方官儿皆知,广东藩司主动开口送的钱,本就是可以放心拿的。
陈圭此时意气销尽,一心发愁回梧州怎么见欧阳提督,再不肯夹在文官之中斗心眼,沮丧地一拱手:“多谢藩台体谅小卒劳苦c爱惜士气,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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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自家草棚的草帘子,李现只觉浑身拱着欢快的火苗,口中嚷嚷道:“孩儿他娘,快给我收拾一身替换衣裳,两双草鞋这就要出远门!”
他堂客刚刚田头做活回来,正收拾瓦盆要去领午饭,听自家男人高声大嗓,不由笑道:“这般日子过得,还要去哪里?”
李现便挠头笑。
是啊,如今家里日子过得跟梦幻一般:听说新任两广提督要选了这里示范屯田,李现被挑了铁匠,但铁炉子还没升起,如今每天上午跟所有工匠一起操练,下午被拘在一起学习,只听来教书的道爷们说,可惜新的自然识字课本还没编好,懂打铁的道理还需晚些,但算数必得先娴熟,拿《三字经》先启蒙。三十多个粗壮的汉子,坐在小板凳上,对着用来写字的柳枝和一捧沙,大多红了眼睛。
不止当家男人要操练c可以大锅饭菜吃饭,家里三个半大小子都被编入不同的少年组,一样要习字操练。甚至二小子李牛背九九乘法口诀伶俐,被选中“尖子班”,和五十个差不多年龄的少男少女一起,有秀才亲自教授,还说将来五十人就是先生,给所有人教课,按成年壮劳力算钱!
连堂客都有活做,或地里帮着撒草籽c或进缝纫班绩麻织布,总之如今只要肯下力气,都每天排队领两顿有干有稀的杂粮饭。自豆腐坊开工之后,隔三差五还能吃些红烧豆腐,脸色已逐渐红润起来。
李现知道堂客的心愿,就是学江南来的好手艺,多织出布匹,到时候分到些布,让破衣烂衫c浑身露肉的小子们过年有些体面短衫——她的野心就这么点大,但是在从前,也是完全不可能达到的。
军户人家,别人看起来,生下来就不愁有地种c不必服徭役,但地是千户的,租子收得比皇田还狠;徭役是没有,替千户家做事却比人家出徭役还苦。一家人辛苦做事,能混个半饱就是运气好,至于穿衣,全靠开荒自家种些麻c妇人熬夜纺织才能慢慢攒布料,一辈子能轮着娶亲时穿一身新,也就当知足了。
若娶不到军户家女儿,千户弄来的野媳妇需一辈子还债不说,蛮子那边买来的小野人大多还不会讲汉话c不会织布,家里人的狼狈,就更没眼看了。
知道堂客这是忙着去打午饭,李现笑道:“今日你不必忙着去抢好菜,顾秀才当面说,今日贵客来必有好菜,让我们两个点中了要跟着出差的,过半个时辰去船上领菜或许能有炖肉!”
炖肉?
说道这个词,夫妻两口水都有点泛滥的趋势。
往常都是在农忙最要拼命的季节,千户会命人买肥猪来,宰翻了之后,猪头供祖宗c最上等好肉千户家割走,其余连皮带骨随便剁开,分十口大锅炖得稀烂,添许多豆子木薯进去,给每个下死力气军户瓦盆里扣一勺,每个人都要高喊“谢唐千户请客,千户指日高升”那肉味,是每年最累季节仅有的幸福。
当然,只有壮劳力男子能吃上一口。
李现心疼堂客儿女,学铁匠手艺之后,做活时也能捞一口荤菜吃,总是偷偷藏一点沾染了肉汤的饭,让家人沾沾腥。
如今太平每个人都知晓,顾秀才年纪小小c长得还好,但说话一句一根钉,最是管用。
想到肉味,堂客脸上绽开笑容,道:“只求太乙天尊护佑,秀才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夫妻两一同念叨了几句祝愿的话,她才醒悟,问的语气竟然带了些恐惧:“只是跟着出远门的人有肉分?你这是要去哪里?”
毕竟是军户,不是寻常小农,总知道除了衣食不周,世上还有许多危险是更要命的。
李现自豪地一昂头,道:“看到码头上那偌大的官船了么?是顾秀才的恩师c两广提督老爷来巡阅!秀才要替师父寻佛山最好的炼钢炼铁师父,请到我们广西来做事。还不知在哪里开炉呢,也有讲梧州的,也有议论秀才问起钦州和北海。总之不管那些人怎样,今日是特特从我等中间挑两人随船去佛山帮着,看看那些铁匠师父的手艺,好歹算是掌掌眼。”
堂客一听是这等好事,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连声问道:“怎么就挑中了?果然是没有学手艺的不是!”
李现笑道:“秀才考我们看火颜色的功夫,道是我理解得透彻。再就是我们一起学算数的百来人,我沾家里小子的光,也背得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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