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两两凝眸
笛天河心口狂跳,别看何喜这几日对他好言好语的,若是她那宝贝女儿出了什么不测,自己还不得被那只母老虎活剐了。幸而天降救星,底下一位义士将何留留接住了。笛天河轻吁一口气,从楼上飞奔了下去。
一下去,就和正抱着何留留的男人对上了目光。
笛天河一向自诩相貌堂堂,这一眼,却发现眼前这哥们比起自个儿堪称不遑多让。只不过华发早生,毫无青壮男子朝气,看着到底不济了些。
虽然脑中不正经,但行事还要是有个人样的笛天河趋步向前,拱手行礼,“小女顽劣,惊扰车架,多谢大人仗义执手!”
那人唔一声,没回答,把手中何留留转交身旁的护卫,转身就走。
笛天河接了何留留在手,也不敢多话,正要退下时听得身后一声,“留留?”
尾音稍扬,隐带疑问。不过很寻常的一句罢了,声音再小些压根就连听都听不见。这浅浅的一声几乎湮灭在鼎沸的人潮中,然而却仿佛细针入耳,扎得王述猛然顿足。
他顿足止步,感觉浑身僵硬,许久,足下才有知觉,支撑着他转过了身体。
因迎亲公主,整条角瓶街封路禁车,只让大瀚的送亲车队通过。何喜有些事撂不开,因此没跟笛天河何留留一块儿,只让二人先行,自己这会儿才赶来。角瓶街上不通车马,她只能先在附近的街口下了马车,这才走路赶来。
远远看去,正见笛天河抱了何留留在车队旁逗留,不知在做甚么,才有了这随口一问。
走得近了,目光越过去,撞见了正好转身的男人。
黑底红纹的矜服托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明黄灯火,夜风西来。明明鄂多敏尚有热气,她却不合时宜地感觉到周身的寒意。
一刹那间,她脸色发白,脚下急退两步,踩到裙裾,轻哎了一声。
笛天河不知这母女俩今日一个个的犯得什么混,一手抱着何留留,一手伸出去扶了她一把,假作出来也有三分亲昵,“何事?”
“无,无事。”何喜心神不定,吞吞吐吐。
“王大人?”扶辇的婢女来问,“公主问何事发生?”
王述的目光从笛天河虚搭在何喜腰上的手上一晃而过,半晌垂眸,发寒的指尖重重碾过腕间一串佛莲子。
那年冬雪压城,他昼夜煎熬,她却原来金蝉脱壳,另觅新生。人的爱竟是如此自私狭隘,他宁愿守她芳魂一缕孤独一生,也不愿见她佳婿娇女锦绣团圆。
千言万语,谗妄挣扎,五年间修禅问道,到头来贪嗔痴恨齐齐上身。可当勃然怒涛撞碎百丈高山,前尘滚滚拥塞一方胸怀,能宣之于口的,却只有区区二字。
“无事。”
他装作相逢不相识,何喜心下稍松,扯扯笛天河袖角,示意赶紧走。
笛天河毫无默契,“夫人怎么了?”
夫人二字,恰似粗砂刮耳,王述指抚佛莲子,力度过大,佛莲子的穿绳倏然而断。他一动不动,目光森然地看着佛莲子颗颗滚落在地。三十五颗,颗颗戒咒,一遇厮人,遂成幻影泡沫。
良久,如吐寒刃般吐露两字,“冲撞公主仪驾,拿下!”
身旁护卫满脸雾水,“大人,拿哪个?”
笛天河眼看着对面那男人手指抬起,抬至半空,虚点了一下。那指尖的方向原本是不知为何朝向了何主,半晌才挪过来,对上了自己。
五年未见,何喜也全然吃不准王述如今是何心性,眼看着护卫要上来拿人,笛天河又是受了自己所托才带何留留前来。虽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何事,她面上不由得带出了焦急之色,一手把住笛天河臂弯,高声道:“且慢!”
一只手伸上来,五指合拢,有条不紊地扣住了她的腕子,把她的手从笛天河臂上拿下。明明隔着杭白绸的料子,没有真正肌肤相贴,但他指尖冷感和掌心热意,被略大的力度裹挟着一同压向她腕上的肌肤,无孔不入地传了过来。
腕上手镯被他扣着一同压下,痛得很,但一抬头碰上他的眼神,她忽然不敢挣了。
“得罪了,夫人。”男人垂头,很轻地说了一声。
语到最后,那声夫人音调愈沉,静水流在深石之上般,从舌尖辗转而出,无根无由地飘散到她耳中。
何喜一窒,半晌,只觉一点薄薄热意,仿佛从心尖上淌来,久违的,故地重游般地攀上了耳际。
此前因果,终成回音
唉,难办了。
一一一
笛天河被捉了,何喜心内七上八下的,无心再带何留留参观呐木措与大瀚公主婚典,命人先抱了何留留回去。
何留留很害怕,临走前揪着她袖子问:“为什么那个爷爷把爹爹抓走了!娘!爹爹会有事吗?”
事挺大的你真爹心里都是事,假爹估计皮肉要出事
何喜亦是很乱,勉力哄她:“你先回去,别再缠着丫头玩九连环,早点让她们伺候你睡觉。不要害怕,那人只是请你爹爹去喝茶罢了,没事的。”
看着下人抱走了何留留,何喜略略整衣,指尖抚过手腕,后知后觉地发现上面一圈红印,可见方才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眉峰微蹙,看向前面的车队,肃然道:“走,去热汗丽宫。”
热汗丽宫依山而建,是夜张灯结彩/金碧辉煌,远道而来的公主要在山脚下车,亲自爬过九九八十一道台阶,才能到达宫内正殿。公主随扈中,官员c乐队c杂工及侍女就有百余人,这些人中也只有亲信者能随行入热汗丽宫,其余皆在山下客舍歇脚。
仪道两侧三重护卫把守,何喜一重重递了执牌上去,才得以放行入内。
远远瞧去,呐木措领了鄂多敏贵族官员在山脚相候,她眼睛眯起,觑见朔望也在人群中,这才提步跟着引路的女奴往另一条小路上山。
王述亲临鄂多敏,又捉了笛天河在手。她如今身份尴尬,不好直接出面请释笛天河,只好婉转曲折些,托朔望出这个面了。
小路两侧星火莹莹,女奴提灯引路。热汗丽宫方开始兴建时她来过两遭,彼时荒芜树木人烟稀少,哪有如今景致,一路行来,不由感叹人力之神奇造化。
走着走着,便觉得脚下有点怪异,仿佛什么软绵绵东西蹭了上来。她叫脚下一僵,借着分寸火光看去,只见脚底下,不知何时竟游过来一条蛇吗,赤首白环,极为可怖。
何喜一声尖叫溢到喉口,刚要蹦出来时只见那女奴快步折身回来,“夫人莫慌。”
言罢弯下腰,一手提灯一手扣住了蛇,干脆利落攥住蛇首下一寸的位置,将那蛇丢了出去。
何喜就有点怀疑,以为她乃是个男扮女装,偏头看她一眼,又确实是个女儿身,她忍不住称赞道:“你这胆子,可谓极大了。”
女奴弯唇一笑,“夫人过奖了,这种蛇叫赤练蛇,没有毒的,在羁山此地十分常见。又因为身上一节节黑白分明,故而奴们小时,经常抓了小蛇盘在脖间当项链玩呢。”
孩儿们会玩。
出了这岔子,到热汗丽宫正殿时却也没耽误。
此次举宴分设男女席,本来何喜应当坐到女席那边去的,但管事席上也安排了她的座位,她思及宴罢还与朔望有话说,于是便坐到了男席中。
虽则呐木措此次算是十分看重榷场管事们了,还发令入席排座,但管事们跟大瀚来使c鄂多敏贵族比起来又是末末等的,于是座位一路靠后,吊车尾似的缀在了殿后。幸而何喜眼力好,不然连公主是何模样她都看不清。不过登阶体累出汗,为表端重,公主和呐木措都去更衣了,这会儿还没入座主位。
何喜目光在男席内逡巡,找了两遭,发现还是没有朔望的身影。她一心寻找朔望,完全没有发现,席间还有一人,因她寥寥两次翘首相顾,便将手中杯盏一紧再紧。
正奇怪着呢,朔望常使的女奴来到她身侧,轻声禀道:“朔望大人寻夫人,有要事相商。”
何喜不作他想,从座上起身。
跟着那女奴一路往前,越走,鼻尖传来些古怪气息,仔细一嗅,带着硫磺味道。
整个热汗丽宫,会有硫磺味的,只有温泉野烛池。
她顿步不前,狐疑道:“前方是野烛池?朔望真让你带我来此地叙话?”
热汗丽宫屋宇重重,正殿后随便找个地方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来到野烛池?
那女奴还未回话,何喜只听得一个女声响起,杀气极重:“何人在那里!”
何喜心头一跳,隔着一丛苇架,藤蔓半搭半展,隐约可见数人站在那头。
其中一人,步摇斜插,眉如流黛,裙摆扶风,是鄂女难有的清灵韵秀。
正是那位大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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