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屡出昏招
何留留嚎啕大哭。
何喜再了解不过她的性子,哭的时候眼睛闭着耳朵堵上,旁人怎么劝怎么哄也从来听不进去,唯有等她自己哭舒坦了,才会停下来。何留留的哭声先是亮而震,后来那声音渐渐小下去。她耷拉着肩膀,抽泣不已,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等她哭声渐歇,何喜压住心中隐怅,打点起精神去抱她道:“好啦好啦别哭了,桌子都叫你哭湿了。想不想知道娘今年给你备的什么礼物?”
何留留避开她的怀抱,“我不要!我只想要爹!”
何喜不管她的挣扎,把她抱在怀中,一面拿帕子给她擦泪。何留留哭得太狠,眼泪把之前眼角所涂的伤药冲走了泰半,半湿的药膏顺着小胖脸淌下来,实在是丑得不可方物。何喜拿帕子把她眼角的药膏轻轻拭掉,又让小昏再拿药膏来,指尖轻轻从雪白瓷瓶内点了药,再抹在何留留眼角。烫伤不大,不过小孩子皮嫩,烫掉了一小块油皮,故而看着有些可怖。何留留原本打算嚎得异常投入,压根没察觉到眼泪冲走药膏沁入伤处的疼痛,这会儿被何喜一打断,那痛意便连绵不绝地泛上来。
她不再忍痛,在何喜怀里偏了偏头,何喜以为她就此收住,“不哭了吧。”
然而何留留侧过头,避开伤处,眼头一皱,换个方向眼泪长流。
“”
何留留抽抽噎噎,哭得乏了才在何喜怀中睡去。
小昏因担心道:“早上急着出门,饭也没好好吃,中午在那头,小小姐又嫌东西腻,这一天下来,到底没吃多少东西,这就空着肚子睡了,恐饿坏了身子。”
何喜摇摇头,“略微饿一顿不要紧,不过你吩咐厨房,做些她素日喜欢的东西备着,防她半夜起来吃。”
话锋一转,终究带出了两分苦恼,“留留性子太犟,今日睡着好歹是消停了,明日起来”
她叹息一声。
小昏暗中忐忑,她来这府上六年,从未见过小小姐的生父。起初还以为夫人和鄂多敏那位有些私隐,然而数年过来,夫人对那位态度俨然,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小昏心里七上八下的,终究还是开了口,“夫人,解铃还须系铃人”
话未说完,何喜更重地蹙眉,微一摆手,打断了她。
何喜抱着何留留起身,往内室走。
怀中何留留挂着泪痕呜咽一句:“呜,爹爹”
何喜抱着她,安抚地拍了拍。
正值残阳如血,天生红金,余晖穿檐过户,斜斜打在游廊之上,明明是薄暮,却不合时宜地让她想起那个月华履地的夜晚。明月皎皎,游亭水榭,荒诞又混乱,本抱着一颗必死的心,想把未尝的皆尝遍,难得的都到手然而一夜过后,将断未断,遗下了一个何留留。
中原啊中原,那是她伤痕重重的故地,最难开口的往事,她能就此坦然回首么?
如果回去,她将以何相对呢?
一路进了内室,把何留留放在榻上。何喜为她抿好被角,自己呆坐床沿,看她睡颜良久。
何留留在外貌上是更像自己的,虽然现下还胖得自得其乐,但大眼睛尖下巴的轮廓却隐隐撑起容貌的半片江山,可以称句可爱了。
雀枝烛台上灯火投落,照出小孩子脸上浅浅的,几乎透明的绒毛,那是一种动物幼崽般的绵软可怜。何喜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寸寸扫下,最终停留在下眼睫的位置,何留留这会儿闭着眼睛睡着,显得那个小小的点更加清晰了。
那是一颗浅褐色的痣,隐藏在睫羽的排列之中,平常没有认真看是发现不了的,只有在主人睡着了才看得到。
那年天际微白,晨染清霜,她也曾如此枯坐,呆看半晌。
她直视着这颗几乎与那人如出一辙的浅痣,似乎直窥着血脉间强横的相连与存续。
一念挣扎,心乱如麻。
一一一
何喜天还没亮就醒了。
原以为多番折腾下来,这一夜该是累得抬不起眼睛,瘫在榻间睡个昏天黑地,日上三竿才能起的。然而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身边何留留发出些奇怪声响,像做了噩梦的呓语,又像含混的痛吟。何喜闭着眼睛,抬手去摸她,一触之下,如握火炉,当下惊醒过来。
“小昏!小昏!”她赤足从榻上下来。
小昏亦是迷蒙间赶过来,“夫人,怎么了?”
“快请大夫去!留留在发高热!”何喜道。
说完这一句,赤足折回,去看榻上的何留留。何留留发烧发得面色通红,眼睛半睁着,隐约认出了她,带着哭腔,“娘亲,留留难受”
才说了半句,侧过脸哇的一声,在床头吐了。昨日她本就没吃多少,此时吐出的也只有一汪苦水。何喜亦是大惊,何留留自小身体强健,底子打得好,纵有个头疼脑热也不见这个阵仗的。母子连心,直看得何喜心中揪疼,然而她于医理半点不通,此刻也只能哄着留留等大夫来。
又一会儿,大夫来了,把脉看过之后,捻着胡子道:“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小小姐应是平日里气性颇大,此次受气带惊,郁积于心,加之寒邪入体,故而发了高热。小儿高热,须得好好照养,不然恐怕烧坏了脑子。老夫开药来,一日三次剪水送服,另外常以清水沾巾擦拭助于降温”
大夫开了药,丫头子忙去煎药。
小昏上来换了干净的被褥,何留留被何喜抱着,小手伸过来,虚虚放在何喜手心里,偏过头,温热的眼泪濡湿何喜的衣襟,嗓音闷哑,“留留变傻前,好想见一次爹爹”
她昏昏沉沉,把大夫那句烧坏脑子听进耳里,恍惚以为自己要成傻子了,故而有此一言。
何喜一怔,幼子一腔孺慕之心,无可厚非,无可指摘。
她握住何留留的小手,低声道:“好。”
一一一
笛天河坐在客室,一手止住了欲要再次添茶的小丫头,“不喝了,鸡儿都喝沉了。”
他言语粗俗无状,添茶的丫头提着墨痕茶盅,手指紧了紧,勉强压下白眼翻上天的欲望。这一位可是个稀客,数年才来次府上,可却够让人印象深刻的。原因无他,只因这位笛掌事乃是个糟践皮囊的行家。明明长得人高马大英俊潇洒是副百里挑一的人样子了,不开口时还好,一说话就是个出口跪,简直街头厮混的二流子无疑。
何喜刚踏进客室,就听见笛天河这厢关于鸡儿的高论,素日里涵养再好,此刻也免不住额角抽上两抽。
票兑成事之后,南北通货不受钱银限制,互通有无,市场繁荣,甚至鄂多敏也乘上此次南北互市的东风,在大瀚也有意促成的情况下,在瀚鄂边境开辟榷场。榷场一开,边民有了购买交换东西的途径,南下掠夺抢杀便不会是他们的首要选择。再有,大瀚的丝绸陶瓷茶叶通过榷场源源不断地流入鄂多敏草原,正在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着鄂多敏边民的生活,堪称另一种方式的汉化。大瀚皇帝当然乐见其成,因而榷场在鄂多敏大行其道。
当初榷场初开,何喜不过受朔望所托,帮忙暗中处理些榷场事宜,近几年来,随着朔望更是信任于她,加之要督造热汗丽宫,朔望分身乏术,干脆令几个榷场管事直接与何喜交接。
这几个管事当中,也有为人兢兢业业老实诚恳的,也有心机狡猾计谋多端的其中,笛天河算是个中异类。
笛天河当年是呐木措帐下一个马奴,因他负责喂养的一匹名驹不知为何忽然暴病而死,鄂多敏人视骏马如兄弟,当时呐木措暴怒,命人当众仗刑,把笛天河打得差点没命。幸而朔望于心不忍,为他求情,所以笛天河侥幸留了条命下来,后来跟着朔望伺候。恰逢榷场之事朔望发现他有几分才华,于是一路提拔,成了榷场管事之一。
说来这笛天河也怪,当初九十大棍没将他打死,也没将他打服,言行无忌,率性妄为,毫无半点奴性。
见何喜来,他也不施礼,只略一起身稍作敷衍,待二人入座议事时,毫不客气质问道:“为何大瀚来的丝绸只往鄂北去,我鄂南榷场是野生的吗?丝绸只往鄂北,那鄂南那些急着花钱的肥羊大户谁来宰?赵不克上次南下虞州,办了什么好事?他怎么往虞州府跑那么勤,那小白脸”
何喜看他在那头叨逼叨,刹那间福至心灵,闪过了一个念头。念头游丝一瞬,她在缭乱的脑海里抓住这一线游丝,越想越觉得可行,看向笛天河的目光渐渐发亮。
笛天河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发麻,何喜从来与他说话,都是公事公办,何曾这么这么让他感觉她是个女人。
“你干嘛?”他思考一下,口干舌燥的,浑身都不自在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对面的女人眼神发亮,靠近了一些,他闻到她身上一点难以名状的香。
只听她说:“笛管事,你当下我孩子的爹如何?”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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