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留留诘问
何留留得意忘形,何喜却没有,她抚了下何留留的小脑袋,感觉小姑娘绒而软的头发从指间穿过,心底霎时温和了一些,低声命何留留安静。何留留做出如此举动固然是气性所催,然而何喜在场,撑死也不过虚惊一场,无论如何也不会真叫锡林回刺这一刀。
只是何喜暗中沉吟,眼皮子撩过去,目光从哈沁满面愤恨的脸上飞移而过,若是就像何留留方才所说,权当小孩子玩闹,大人也借坡下驴揭过此事,那倒好了,只是看这位哈沁的模样,并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哈沁的眼神狠狠从何喜母女两个身上划过,转到坐在上首的呐木措身上时,那目光却又变了个内容。她咬了咬下唇,看到呐木措那并不算好看的脸色时,心中无法控制地涌动起一丝难过。呐木措是草原上的英雄,是鄂多敏呼风唤雨的首领,他喜欢什么样的子嗣她再明白不过。勇士不会喜欢孱弱的传人,他喜欢的是热烈c勇敢c充满力量与野望的孩子,而不是像她为他产下的,这个连一把小小匕首都握不住的锡林。
呐木措一直不怎么亲近女色,草原上那么多能歌善舞的c风流明艳的美人,可呐木措王帐里就只有她一个女人。然而就在她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独一无二,几乎要将这种唯一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时候,那个大瀚公主却要到来了。塔答儿的人生里,从没遭遇过这样强烈的危机感:一个陌生的c更年轻的女人要来抢夺分割她的丈夫。这件事的背后甚至埋藏着让她颤栗不已的恐惧,中原公主如果为呐木措生下了更得他喜爱的孩子,那自己的锡林怎么办,这个连把匕首都握不住的孩子,没有了呐木措的护佑,能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活下去么?
她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着这个问题,然而今时今日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一个中原人的小姑娘,就敢放话扔刀,简直把她的锡林比到泥里去。
锡林哭着跑回她身边,她头一次没有立刻将他揽入怀中,而是掏出手巾替他擦了擦眼泪,“不要哭,你不用匕首,那你就选一样别的。锡林,你是胆小鬼吗?”
锡林抽噎一声,毫不犹豫,“是。”
“”
主座上的呐木措看着哭哭啼啼的锡林,眉峰拧起,神色更阴沉了几分。
锡林没有察觉到呐木措嫌弃至极的眼神,只揪着塔答儿的手,“母亲,我想回去,我不要在这里。”
塔答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的父亲正在看着你,锡林,你难道想要在一个中原人面前丢脸,被她嘲笑一辈子吗?!”
锡林就着塔答儿的袖角擦了擦鼻子,破罐破摔,“反正那个魔鬼很快就要回中原了,我只会被笑几天。”
“锡林!”哈沁最后一点耐心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脸色铁青,“你走吧,走出帐门,我就再也不是你的母亲,我没有这样窝囊的儿子,草原上的滚鼠都比你胆大。”
锡林面色迟疑,见她仿佛气得不轻,许久才嗫嚅一句,“那,那我选跌战。”
塔答儿一喜,忙向呐木措禀告,“锡林说用刀太危险了,他想用跌战夺回自己的尊严。”
“什么?”呐木措又问了一遍,“锡林你自己说。”
感觉胳膊上被母亲一掐,受痛令锡林下意识啊地叫了一声,再回答时声音大了一倍有余,“跌战!”
跌战用的红黑毡很快被摆了上来。
跌战是风靡鄂多敏的一款竞技游戏,鄂多敏崇尚力量,跌战在勇士比武之间更是流行。鄂多敏的男孩子打小也常被父辈带着跌战,先跌而走虽然夸张了点,但通过这四字也隐约可窥跌战在鄂多敏的风靡程度了。
朔望自进来后鲜少有话,此时亦是沉默,看了何留留一眼,那目光顷刻上移,落在了何喜脸上。
只见她穆然站着,眉间拢来一丝凝色,却并未出言阻止。
何留留心比天高,往常老跟这锡林不对头,这时候几分跃跃欲试,不就是跌战嘛?那么简单的事情,她看朔朔跟阿得常摔过的,就是两个人在毡子上滚来滚去。她自恃体重,绝对一个泰山压顶把瘦竿子锡林从长的压成扁的。
双方无人反对,两个孩子便很快站到了红黑毡子的两端。
孩子而已,跌战不过跟玩闹一般,翻不出什么风浪。然而帐中大人的心思却各不相同了,帐内鄂多敏女眷屏息看着,看到锡林占了上风时面露得意之色,眼带不屑不时刺向何喜。何喜在各式眼刀的剐蹭中却异常平静,何留留这性情,比自个儿小时候还野些,也是时候受些苦头了。
何留留原本想着压锡林一头,然后压根没想到锡林比她高了一截,在那长手长腿面前何留留的短手短腿便有些不够看了。肩头被对方按得动弹不得,双方较力,何留留使足了吃奶的劲儿,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也挣不脱。她不好受,锡林也不好受,这胖丫头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力气大的惊人。他浑身发力也只能勉强制住她而已,根本撂不动她。双方僵持了一阵,锡林感觉自己两条胳膊都要软掉的时候,臂上力气稍稍一松,就在这个时候,何留留跟头出了栅栏的疯牛一样,整头朝他撞了过来。
锡林一惊,正要松手避开。然而何留留鬼精鬼精地拽住他,他根本避不开。
旁边塔答儿喉咙里轻嘶一声,一截话卡在口中,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何留留冲势太猛,两个孩子顺势滚到了毡子边缘,扭成一团。
锡林的气性也叫激上来了,仗着腿长,两只腿伸出去剪住何留留的双腿,那两只小胖腿圆溜溜得像藕,他好容易艰难的制住了。何留留不肯轻易服输,头上辫子撒了一半,跟个小疯子一样,抬手就去扯他。锡林深吸一口气,两只酸疼的手抬上去,竭力跟她相抗。
何留留出生到现在,从没这么吃瘪过,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众吃瘪。她额头鼻尖都是汗,忽然抬脸贴过去,照着锡林的脸就上牙欲咬。锡林大惊,腰部后缩,迅速避开她这一咬。
何留留嘴上落了个空,却感觉脸上有点细细的热。
还没反应过来时只听得朔望大叫一声,“当心!”
随即眼前一晃,只看见朔望的背影飞速横在自己跟前,挡在锡林身上。
原来锡林向后缩的动作太猛,撞到捆缚立台的绳子。绳子崩裂的声音在耳旁炸开,深褐的立柱台从半空中竖劈下来。
何留留愣愣地看着前面的朔望,全没注意那立柱台就要砸到自己。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横来一只宽大手掌,摊开来蒲扇似地挡在她眼前,何留留只觉得眼前光线一暗,身子一轻,她被人抱了起来,眨眨眼,她对上了阿得常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塔答儿从座位上飞奔过来,去看锡林,“有没有受伤?”
转头骂女奴,“狗奴才,养你们做什么的!挑香的台子都不绑好!今天要是砸到王子,我活剥了你们的皮!”
锡林在那头细声细气地哼,“朔望奇达,我眼睛好像进灰了。”
朔望说什么何留留听不见了,她呆呆看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到眼角一阵热痛。
她抿抿唇,有点想哭。
何喜与小昏过来,小昏吓得倒抽气,“老天,差一点就烫到眼睛了!”
——
鄂多敏是待不下去了,何喜命人备车立刻折返虞州城。
回去路上先简单给何留留上了点外伤药,何留留躺在车上的小褥子里,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了虞州城府上,厨房里没有想到她们会当日折返,故而没有准备。何喜揉着眉心吩咐,随意做几样上来就是。
摆饭上来,何喜持筷,给何留留挟了菜,令她吃饭。
何留留置若罔闻似的,不动。
“留留,”何喜重申一句,“吃饭。”
何留留半天才道:“我不想吃。”
她闹了一日,先是拿匕首伤了锡林又是跌战差点烫了眼睛,何喜满肚子气正没肚子发,一听这话脾气也上来了,搁了筷子,“不吃就回屋去,你闹了这一天还没闹够?”
“我没有胡闹。”何留留咬着唇,一字一句道,“是锡林先”
何喜打断她,“小狼死了,不是你可以对别人动刀子的理由。你这样肆意妄为,完全没有想过我能不能护着你。何留留,你有没有想过,等你惹了不能惹的人,我护不住你的那一天,你要怎么办?”
何留留瞪着眼睛看她,忽然抬手砸了自己面前的萃华小碗。
咣当一声,那只小碗在地面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小昏吓了一跳,抖着嗓子,“小小姐你别”
话没说完,彩瓷小盅,芙兰蝶,统统无一幸免,被砸了个稀碎。
何喜额上青筋乱蹦,从椅子里起身,刚想揍她个服服帖帖。
“朔朔对我好,都是假的。”何留留砸完了手边的碗筷,扑在桌面上嚎啕大哭,“台子倒下来他先去看锡林,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因为他是锡林的亲人!”
“我不要阿得常,”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我也想要一个台子倒下来先保护我,看都不看别人一眼的人!”
何喜手上动作顷刻收住,心内一痛,朔望打小看着何留留长大,对她而言如同半父,今天朔望先去护锡林,确实伤了她的心。她软了软音调,刚想对何留留说,台子倒下来的时候,看都不看别人一眼,只看着你的人,有我啊。
然而何留留的下一句话,让她彻底没了声音。
“这不公平!我为什么没有爹爹!你护不住我,就不能让爹爹来护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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