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热汗丽宫
府门外头马车已经备好,母女两个上车坐下。何喜沉着脸,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然而何留留不挨打不知道皮痒,恍若未知,嚷着让侍坐的小昏挑了车帘子,兴冲冲扒着车窗边沿看。其实何留留打小跟着朔望混,并不是惯常拘在府里的,外面的玩意景致,一向以来也见识了不少。只是今日说要去猎场,勾得她一颗心跃跃欲试,圆圆的两眼滴溜溜盯着外头的花花世界,小混蛋心情好,连日复一日的太阳也看得有滋有味。
她托着腮,“好大的热汗丽!”
小昏一听这话,偷偷觑了何喜一眼,见她神情,刹时替自家小姐揪着心。虞州邻近鄂多敏,鄂多敏与大瀚十年交好,不起风波,故而虞州也有平常百姓与鄂多敏人通婚的。虞州城内一些小孩会说鄂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体,只是自家府上又与别处有所不同。打小姐落生到今日正好五岁了,夫人一意以汉家言语规矩教导与她,从来不喜她在家中学说鄂语。
小昏压着嗓子,提点何留留,“小姐,那叫太阳”
“我知道那叫太阳啊,但我还知道,用朔朔他们的话,”何留留不以为然,摇摇头,头上的小辫生机勃勃地晃了晃,还有心情同她卖弄,“那就叫热汗丽!”
小昏暗暗叫苦:我的小祖宗,你这也知道,那也知道,倒不知道你娘一副要揭你皮的样子?
何留留侧着脑袋往马车前面瞅,忽然高声喊道:“朔朔!朔朔!”
她嗓门奇亮,喊起来真是有若魔音穿耳,何喜忍不住了,喝了一声,“何留留!”
与此同时,前面朔望勒住缰绳,那匹通身漆黑,威风堂堂的名驹烈风缓缓挨近马车。何留留一听自家娘亲那说话的声口,身上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然而眼睛转一下,认定今天乃是自己这个寿星最大,还有朔朔在场,她并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想通其中关节,何留留顿时无所忌惮,探着两只手,“朔朔!抱一下!我要跟你一块儿骑马!”
但凡不出格的,朔望一向对她有求必应,也不管车内何喜是甚脸色了,命令停车,亲自来把留留抱了出去。
何留留骑在马上,两只翘头靴一蹬一蹬的很是入戏,然而以她的身量,还不知要长多久才能碰到下头的马镫。一边玩得不亦乐乎,一边还要求着朔望给她讲故事。每年这个时候,等闲的普通故事是打发不了何留留的,她一定要听自己是怎么出生的。朔望给她说了几年,越说越夸张,现在的版本已经变成了何留留要出生的时候满院子花都开了,天上都是挤挤压压的祥云一排吉兆下来,把何留留就地编成了个身怀异象的人中龙凤。
何留留小姐听得很满意,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独特的小孩,甚至极有可能,是个仙女下凡。
只有朔望,一面天花乱坠地哄小姑娘,一边想起些前尘旧事来,略微出神间,听得何留留在前面问:“朔朔,你给我起的小名虽然很好,但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大名啊?留留,留留,怪里怪气的,到底要留什么?”
她主意很大,“你说,我叫何美美怎么样?”
留留,到底要留什么?朔望一怔。
那年翻子山雪满山坳,滴水成冰的时令里,启启大早上来报,“平阳京那位姑娘不见了!”
他震怒,遣人满山去寻,然而气候恶劣,遍寻不着。
帐中阿得常不忿道:“主上,自得那女人进了咱们车队,成天到晚丧着脸,真是个扫把星的样式哪里有我们鄂多敏的姑娘讨人喜欢,丢了也就丢了,我看她分明一脸不想活的样子,恐怕就是故意走丢的!何必再花心思去找,汉人女子这样啰皂,摆一张半死不活的脸,丢了倒妙!”
他喝退阿得常,恍恍惚惚想起当年马下初见时,那人意气风发,全然不是如今模样。一簪之缘罢了,她就敢孤身随他前往鄂多敏,这会儿行到翻子山下来了个杳然无踪,想必一开始,也并非是真心想同他回返鄂多敏的,乃是存了死意。
雪下得更大了,雪若梨片,处处翩飞,压着风灯里微暖的焰芯,长夜将来。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
那个人踉踉跄跄履过深雪,发如乌云堆霜,嘴唇冻得青紫,半晌一句,“我我好像怀孕了。”
“留下来么?”沉默许久,他轻声开口。
“留。”
一个留字,换得二人长留。
猎场位处虞州和鄂多敏边界,马蹄疾疾,须臾便到了。才下了车,阿得常便来相迎,阿得常长得虎背狼腰,一张脸凶神恶煞的,看见何喜母女两个更是没有好脸色。何喜且不去理他,阿得常不知为何,对何喜素有成见,五年了都是这个样子,缓不过来了。
故而阿得常这个迎,迎得也不是何喜母女,乃是朔望。
朔望翻身下马,阿得常便上来禀告,何喜隐隐约约听得几个字,好像是热汗丽宫
她垂眸,指间微捻,默默思索。去岁鄂多敏入平阳京冬贡之时,使者代鄂多敏首领呐木措求娶大瀚皇室公主,以结两姓之好。
皇帝允之,并将于今秋发嫁公主至鄂多敏。呐木措大喜,从去岁冬日始命造热汗丽宫,盛迎大瀚公主。热汗丽宫中既有平阳京中亭台楼阁绮丽景象,也有鄂多敏狂放豪情气派,平地而起高楼宫阙,其华丽壮美之极,堪遗后世。眼看着时日将近,呐木措应是着朔望督办竣工事宜。
何喜心中有了计较,不欲打扰二人,正要领何留留自便时,朔望回头与她道:“你若是想下场玩个热闹,让马夫牵烈风来,你御马有道,赛一场也不难”
何喜听了,不过微微一笑而已,拉过何留留,往另一旁的佐帐中去了。
阿得常望着母女两个离去的身影,小的那个倒还好,虽也被主上宠得没边,但大的那个更是可恨,阿得常暗咬钢牙:何止是御马之道呢,这中原妖女,修炼得一手极好的御人之道。鄂多敏男人,爱马至极,爱马轻易不叫人动。如今连烈风都肯让她染指了,也不知是中了这妖女什么奇门汤药
看着何喜母女两个走了,朔望收回目光,脸上浅淡的一丝笑意隐没,眸色沉下来,“走。”
阿得常前面引路,二人疾行几步,远远可见呐木措所在的中帐。秋风飒爽,吹得帐角的岭帛上下翻飞,暗黄底上一只狰狞的黑纹兽,那是呐木措独有的尊荣。其实呐木措并不是个名字,而是鄂多敏对首领的尊称,在鄂语里,呐木措指的是,强大的光辉。
前任呐木措风流倜傥,其强大的光辉大多照耀在草原众多美人身上。这任呐木措却换了个截然不同的性子,不大近女色,多年来也只有一个妻子塔答儿,生了个儿子在膝下。
走到中帐前,阿得常挑帐,请朔望先入。
为朔望挑帐的功夫,阿得常余光一瞥,心中一慑。
盘坐在雪白虎皮上的呐木措今年三十岁了,正处在一个男人最为鼎盛的年纪。和朔望那双在草原上四处留情的绿眼睛不一样,呐木措长着一双冷冰冰的褐眼,他一抬眼,左眼皮上一道显然的疤,斜斜贯向眼尾,是陈年旧伤的样子。
这任的呐木措为族内第一勇士,也因此,他眼上那道伤疤的来历一直是个谜。疤的形状不像兽爪所致,也不像刀剑所为
这么多年了,谁也不知道,当初,到底是谁给他留了这么一道疤。
阿得常也不敢细看,不过一个抬眼的动作,呐木措很快又把眼睛垂下去了,看似全神贯注地在擦手上的匕首。
朔望抬步进去,没说话,静静在一旁站着。
呐木措擦完了匕首,方才抬眼看朔望,他带着伤疤的左眼缓缓抬起,目光落在了朔望身上,“再有半个月,大瀚公主就到了。”
朔望眼睑微垂,盯着地面,并未同他对视,回道:“给公主准备的宫殿再有七日便竣工,从羁山上引下来的活水绕着野烛池,到了夜间景色奇美,公主一定会喜欢。”
很轻微的,朔望好像听见纳木措哼了一声,随即这位草原首领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她是大瀚皇室里温养的花骨朵,一朵花,捱得住就开,捱不住就谢。到了我鄂多敏,轮不到她的喜欢或讨厌。”
朔望嘴角下沉,眉心几缕阴郁泛出,默然不语。
倒是呐木措,像是忽然来了什么兴致一样,从榻上起身,他一站起来,比原本就高的朔望更为高大。草原上风吹雨打的男人,锤炼出一身悍利气场,走得近了点,手搭过朔望肩头,把他揽向桌前。
朔望浑身发僵。
幸好这个动作转瞬即逝,呐木措很快放开了,他掀开桌案上的红布,示意朔望看。
红布掀开,是一块大匾,用鄂多敏的文字一笔一划刻出了四个大字——
热汗丽宫。
字如其人,狂野蛮放,这是他亲手一笔笔刻下的。
呐木措手指落在下凹的刻痕之上,缓缓划过,“这座宫殿会永远矗立在草原之上,再过几十年,我们都死了,化成灰,化成山风。只有它还在,我要让后人都知道这一切,热汗丽。”
声音一低,语调轻得好似呢喃,“我的热汗丽。”
朔望手指把住桌沿,用力到指节微微发白。
正在这时,帐外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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