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小小儿女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虞州城春夏时令短,秋冬倒长。今岁又早早入了秋,大早上起来,苏合幔帐上金钩挑开,外头便一阵沁寒,激得人身上鸡皮疙瘩都成群结队地抖了三抖。
金钩甫挑开,床榻里便蹦出一个穿着红肚兜小棉裤的娃娃,那娃娃睡得两腮通红,脸蛋儿红扑扑的倒像一颗新熟的苹果。露在肚兜外的两只小胖手光溜溜的,扎着双手就下了地。
挑帐的小昏手忙脚乱上来抱,“哎呦,我的小祖宗,才进了秋,早上正凉呢,这么就下来了,着寒了又是怎么着!”
娃娃散着一头短短的发,皱着一张滚圆的脸,两只小胖爪子探出去,想要拦住丫头,“不许动我”
然而她人小言轻,说得话没有什么分量,长得倒是很有分量,小昏两手合力,把这沉甸甸的一团满满抱了一怀,又原封不动送回了榻上。
女娃落回了温软的床榻间,一只手攥着身下的厚暖的云头被,心里很是不满。在被上爬了两下,爬到尚且蒙头大睡的人身边,黏黏腻腻地亲了亲那人露在外面的乌发一口,“起嘛!娘亲亲!!快点起啦!”
那人不理她,整个头向被内更里地缩了一缩,一头乌发也往被子里缩了几寸。
女娃火从心头起,扑扑跌跌地往上爬了两爬,两只爪子抓住那头浓云般的发,握在手里,拉绳一样用力扯了两扯。
嘶!
被中人痛得一凛,再混沌的睡意也给赶了个无影无踪,她捂着头发翻被而起,眼角吊起,一双如水明眸不善地眯了起来。
女娃一看她神色,顿觉大事不妙,这一招好似个猛虎翻身,母夜叉要现形了。
先下手为强,女娃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傻乎乎地坐以待打,她仰着小脑袋,红红的小嘴一张,毫不客气地亮出了自己身经百战的喉咙眼,“呜呜!都是娘亲!说了要早起又赖床!!”
何喜揉了揉痛得一抽一抽的头皮,这小混蛋下手没轻没重的,力气再大点能就地给她扯成斑秃。再一抬眼,小崽子正圆张着小嘴吊嗓门,一声比一声高,震得她耳根子疼。
何喜不动,按捺住性子,袖手旁观。
女娃正在竭尽全力干嚎,嚎得声嘶力竭了,又一次发现这娘亲好像是个假的,她哭成这样了她都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在那里看着。这么一想,还当真有点委屈了,她滚到何喜怀里,呜呜呜放声大哭起来。
何喜摸摸她头脸,发现这丫头假戏真做,还真哭出了点猫泪。再一摸身上,哭得太投入了,也出了一身热热的汗。
叹了口气,何喜拿过小昏递来的帕子,给她擦眼泪,“你倒打一耙,还有脸哭?答应了你的事就是答应你了,说好的辰时起你大早上就不睡觉的瞎闹什么?”
素手一抬,指着帐外的流水银花钟叫她瞧,“你自己看,这会儿才什么时辰!”
道理我是听不懂的,这辈子都听不懂的女娃置气,别开她的帕子,故意凑到她胸襟上一阵乱扭,眼泪鼻涕都甩了她一身,“我今天才刚刚五岁,我看不懂!”
这小不要脸的何喜这会子是真当不来这个慈母了,眼梢一皱,声音沉下来,“何留留!再撒泼,今天就别出门了!”
留留从她怀里逃开,权衡了下轻重,瞬间收了眼泪,规规矩矩坐在被褥上,还带点哭腔,但已然很郑重地命令,“小昏姐姐,上来替本小姐更衣呀。”
对着这么尊忽晴乍雨的小姐,丫头们都极力忍笑。何喜冷眼旁观,眼睛瞅着那旁发号施令的小混蛋,心中烦恼至极,她儿时虽然也淘气好玩,可自觉并非这么个颠倒黑白不辩是非的性子。
小混蛋穿好了衣服,新做的一身骑服,火红错纹织金锻,袖摆钉着小金铃,脚蹬一双翘头靴,格外的亮眼。留留站在地心,对着法兰立地镜转了两圈,小昏哄她,“真是英武帅气,小姐喜欢嘛?”
“喜欢倒是喜欢,哪个没脑子的镶的铃铛,我是去打猎又不是去当摆设,老虎听了铃铛要跑路的!”她大言不惭,对袖上铃铛十分不满。
众人看着这不到海棠桌案高的小娃,一时之间十分无语,这身量,能否吓退一只猫都难说
何喜没她这么多事,正安安静静对镜坐着梳妆,一闻此话,别过脸吩咐,“去,赶紧给她扯了,吵得人脑仁儿疼。”
她动作突然,正在梳发的丫头手上放开不及,两力相较,何喜多灾多难的头发又被揪了一下。那丫头膝头子一软,慌忙跪下,正要请罪。小昏上来,托住了她,“没事,我来吧。”
丫头心口直跳,她是新来的梳头丫鬟,本想当好这差事等个提拔,没成想又出了这一遭。临退下前又偷偷摸摸看了对镜坐着的女人一眼,铜镜光转,镜中女人如华美色,正对镜默然抚额。
虽然只是一眼,也够震撼的了。那雪白额上纹刻狂乱藤蔓,但又好似不仅仅是繁美藤蔓,额上通体墨蓝刺青,只在额心中央,斜斜点出一痕,从藤蔓里攀出,用了赤红颜料,野性至极,好像一只锋利兽爪。
又怪,又有种说不分明的好看。
小丫头长于虞州边界,临近鄂多敏,对鄂多敏的草原狼蛮却有几分了解,心里暗想:这东西,看着却像鄂多敏人的图腾。只是奇怪,鄂多敏图腾只有勇士才会纹,不过坊间也有些传闻,说是部族内地位尊崇的男人,会在爱宠身上,打上象征自己所有的私人图腾
何喜不知道新来的小丫头在那厢琢磨自己的来历,梳了妆穿戴好便往前堂用饭,留留也折腾好了,这会儿主动上来,攀住她袖下的手拉得紧紧的,仰脸观她神色,甜腻腻的,“娘亲不要生气啦!明年,明年我六岁了,就会看时辰了!”
何喜不理她,这么个鬼见愁,越理她越来劲。
母子两个到了花厅,坐下用饭。
今天是留留生日,厨房送了长寿面过来。面条一根盘在碗里,从头到尾不断,面上浮着两颗团团圆圆的溏心荷包蛋,薄薄洒了点葱花香芹,热气腾腾,格外喷香。何喜正喝着粥,冷不防抬起头,看见那丫头一只小胖手正不太熟练地握着筷子,筷头在面碗里一点一点。
小昏从后面上来,低声道:“小姐,我来挑吧。”
留留小嘴一翘,正要笑,何喜冷声对小昏道:“别惯着她,一点子葱花,吃不坏她。我说了厨房该怎么做怎么做,就是不想长她这么个挑食的脾性。”
小昏无可奈何,退到一旁去了。
留留嘴一撅,自食其力,依然筷子头一点一点,把葱花从碗里挑出来。
何喜吃完了粥,放下调羹,对她一笑,“你有耐心,葱花都挑了吧,误了时辰也不用去猎场了,我刚好可以去看账”
留留眼睛一瞪,半晌委委屈屈道:“葱花好冲,人家真的不要吃葱花!”
何喜一怔,片刻失神,神色微微落寞。
正在这时,外面脚步声响起,男人声音爽朗,传了进来,“不吃就不吃,留留小寿星,今天不要闹脾气!”
一听这话,留留两眼发亮,连忙从凳子上扭下来,奔向朔望的架势若是外人看来,大抵觉得何喜乃是个眼黑手毒的后娘。
“朔朔!”她扑到朔望跟前,朔望矮下身把她抱起来,拿下颌上新生的胡茬扎她,弄得她一边扬头躲一边咯吱发笑。
闹够了,朔望温声问她,“小寿星想要什么寿礼?”
“朔朔送的我都喜欢。”留留高声道。
何喜暗想,油嘴滑舌。
朔望抱着她出了门,“来,今儿这礼你一定喜欢。”
何喜心下一动,提提裙角,也跟了上来。
院子里一只动物,浑身雪白毛发,蓬松得像一团棉絮,脖上悬挂着红绳,红绳上挂着一个小匣子,正落在胸前摇晃。一见人来,两只耳朵抖了抖,垂在后肢间的尾巴,微微的荡了一荡。
留留一看,大失所望,“一只狗啊”
何喜看她那样子,打趣,“怎么,方才不是说朔朔送的你都喜欢?”
留留吃她一噎,徒劳地张了张小嘴,负气别过头,不看她了,“你这么坏,生出的我怎么这么可爱”
朔望被逗笑,拍了拍她,安抚了两下,笑声在胸膛里震荡,“你看清楚啊,这可不是一条狗”
何喜心下一惊,凝神去看,这回看清楚了,院里那只吻部长而尖,口部宽阔,这时候还是幼崽,但已经可以隐约窥见日后四肢强健逐风奔跑的模样了。
一条狼
何喜嘴角一抽。
不仅如此,朔望抱着何留留上前,打开那匣子与她看。
匣子甫开,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刀鞘华美至极,才一抽开,寒光四射。
那寒光沙子似的硌进何喜眼里,她的脸色彻底不好了。
再跟着朔望混下去,这娃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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