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流水年头
今岁入冬后,平阳京的第一场雪。
盐粒似的雪霰从天而落,飘飘洒洒,占据了宫城的每一个角落。雪满宫城,雪色从明黄琉璃瓦一路垂拂向朱红宫墙,银妆素裹出一个焕然世界。
风刀霜雪,重重坠了雪中行走的男人一肩,他也未待去拂,恍若无感似的,迎着大雪出了宫。
步行到戴扇门外,候在那里的下仆急忙卷帘,他才止步入了轿。
回了洒泉院,堆石上来欲接衣掸雪,见他神色沉沉微一摆手,便停住动作,不敢上前了。
堆石退到一旁,与刚上了热茶的拂云对视一眼,心内皆有些戚戚:以往主子虽然也性冷,平常不爱与下人们兜搭,可好歹人是心平气和的。可这些日子,自打,自打那人不见了之后,主子判若两人,常拿着块冰绡盯着,眼神直愣愣的,瞧着总不大妙。
王述静静落座,他本就是性喜沉静的人,往常静时脑中博弈斗招,却也自得其乐。这会儿再静,已然不是当初心境,眼前纷纷扰扰飘过一些散碎片段,笑语温言,历历在目,在脑海里飘荡旋绕,不曾放他一时片刻的宁静。
出神间,外头禀道:“主子,曾大人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曾攀顿顿豪酒啖肉的人,中气十足的嗓子从廊子外传过来,驱走了一室寂静,“这狗日的天气,放个屁都能用来烘手了。哎,这个小丫头倒很眼生,你们院里新来的?几岁啦?大冷天儿扫雪,小手冻不冻啊?”
花巷小曾爷本钱既够口条也溜,王述方从屋内走到廊子外的功夫,他已经寥寥几句话,逗得那小丫头脸颊绯红。
抬眼一见王述,那小丫头脸上笑意僵住,低眉垂首退到一旁去了。
曾攀啧啧两声,“女孩子啊,青春年华的日子比兔尾巴还短,这么大好时光里有你这么个主子,说也不尽兴,笑也不能够,这么憋着,早晚马不停蹄奔向黄脸婆。”
黄脸婆有什么不好的?王述漠然想,我府上几个老嬷嬷的月钱倒比小丫头子们的多。
曾攀见他神色,便知道他对此事不以为然,然他此行也不是为着来说这个的。曾攀神情一肃,一向游戏花丛嬉皮笑脸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正经,“找到了。”
“什么?”王述袖下的手一颤,难以置信的,又问一遍。
“人找到了,”曾攀重复道,“才接的消息,只说是人找到了,具体内情我也不大清楚,这不十万火急先过来找你同去。”
他眼睛一扭,凑到王述跟前,下流得有理有据,十分具体,“女人都是猫,一开始挺野的,时不时还要挠你两爪血印子。你这回是道行不够,心尖上都叫挠了爪。野猫得驯啊,才能变成乖乖的家猫。她敢在我们王大人跟前玩走为上计,是不是该罚?都是兄弟,我就大大方方不藏私了,皮鞭蜡烛小红绳,应有尽有”
可惜王大人不为所动,大步迈出,如果是骑着马的话应该会一骑红尘呼啸而去,甩他一脸热烘烘的尾气。
一一一
蹄过三巡,雪上落印,一路向前延伸,二人纵马直向京郊东面。
越是往京郊,王述越是起疑,心内渐起不详:他起初怀疑是郎承帮助何喜藏匿,登门询问。郎承否认后他也不肯轻易相信,而是暗中派了眼线盯着郎府动向,连带着郎府在京郊的几处庄子也不肯放过,唯恐出了错漏,但还是一无所获,没筛到人。
京郊东面这一块,早已经排查过几次,没有任何消息,如何现在就有消息了?
“到了!”曾攀勒马,翻身落地。
前面数个皂衣兵士候着,看见二人下马,有一个连忙过来牵马。
曾攀兴冲冲扯着王述往前,“走!该哄哄该亲亲,闹起了就往炕上抱,看她还敢不敢再跑!”
雪迷人眼,曾攀抹了把脸,温热的掌心把眉上的雪沫儿抹成了雪水,雪水顺着脸侧淌落,他俊朗的脸庞忽然变得阴沉起来。
他原地立住,转过脚尖,扯着王述往后,“走,我记错了,不是这里!”
王述不信,甩开他,疾步向前,“不要胡闹了,你的人都在这里侯着,如何又不是这里?”
曾攀气息不定,欲要拉他又被他甩开,只听他轻声道:“我真的,有很多话想问她”
曾攀浑身板住。
王述步步向前,雪更大了,雪片争先恐后往人头脸,身上扑,一片冰冷的雪海之中,他终于看清了前面的人。
两个皂衣兵士守着一个细长的担架。担架上水色淋漓,随着雪意加重,渐渐冻结成冰。
他脚步一顿,脸色乍然泛青。再提步的时候脚下犹如灌铅,一步步,踩在刀锋之上般,来到了担架旁边。
“大人,”那兵士禀告道,“坎子河上还没上冻,有村民大早上去钓鱼,发现河岸上浮起一具尸首”
“面目难认,只看得额前有伤疤”
“身上所佩长命锁倒和画像中的一模一样”
他无言木立,手要落到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又颓然收回。
最后手指落在绣鞋之上,摘下了鞋袜,看清了左脚尾趾下的一颗隐秘小痣
他猝然别过头,重心不稳地走了两步,忽地脚下一绊,重重跪倒在雪地里。
漫天雪色,大雪纷飞,氅衣的一角被风鼓起。他跪倒在风刀雪剑之间,一张冷峻侧脸从氅衣的风毛里托出,此前风光霁月,高高在上的眉眼痛苦垂落,从未有过的颓败孤凄。
打小一同到大,何曾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曾攀又怒又气,更兼哀起不争,他举步上前,两手把住王述肩头,向上猛拽,“起来!一个女人而已!”
心中亦是百般悔恨,这报信的该叉出去打死,找到人跟找到鬼全不一样,他娘的怎么不说清楚!
曾攀一拽一顿,地上那人岿然不动,曾攀亦是诧异,他是开百石大弓的力气,没有道理拉不动一个架子似的王述。
王述双膝委地,袖下两手紧攥着地上冰雪,顷刻之间,两手冻得通红,他嗫嚅一句,“我”
话未说完,兀然一咳,须臾之间,雪地上开了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被那血花所惊,曾攀放开手,指着王述怒喝,“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当年回马坡上是谁大放厥词,说此生只跪苍天君父!你他妈,睡了个女人就昏了头,她是给你下了□□还是勾魂汤!十二岁那年放的都是屁话啊!这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地上的人没有起来,肩头抖动,像整个人被冰雪裹住一样,断断续续的话里渗出流不尽的绝望,他像是彻底崩溃了一样,浑身颤抖,“又,又是这样”
曾攀心神一震,电光火石间想起些旧纸堆里的故事来——
王述九岁那年,他父亲不幸猝于岸东口疫。他的父母,乃是青梅竹马,鹣鲽情深的一对夫妻,在平阳京中颇有美名。他父亲身亡于任后,不过三月,王述之母便悍然殉情,追夫而去
两家走得近,因此曾攀才知道一些个中私隐。王夫人当年是沉塘自尽,消失几天找不着人,后来府上扫除荷花塘中残荷之时,才捞上来一具尸首:
踝系块石,浑身浮肿,面目难辩。
而王述当时好玩,一意要跟着下人扫荷,于是就在扫除残荷的小舟上,亲眼见到了他母亲的惨状
“又,又是这样”
爱我的,我爱的,都这样离开了我。
少时轻狂,本以为此生只皇天后土,先辈君父,何曾想到,如今也要为一人折腰
流水年头,不堪回首,年轻时爱得伤筋动骨了绝无好处,筋骨已伤,他满地重拾,攥得两拳冰雪,也捡不回那个可以仰首阔步走出雪海的自己。
当年五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每忆起当年,他就清晰想起,他是从当年那一刻,雪海红梅,天人永隔里开始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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