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杳然无踪

    东方既白。

    天色并未亮得匆促,而是一点点,有条不紊亮起来的。昨夜挑开的窗外熹微晨光和幽寒的风一同涌来,贴在赤/裸的臂膀之上,几许沁凉。

    王述睡意混沌,眉头皱起,下意识偏过身,把臂弯里圈着的人往怀里更紧密地揽来。

    甫一出手,意料之外落了个空。

    修长手指探出,摸索了两下,还是空空如也。他猛地睁开眼睛,定睛一看,怀中软玉温香早已不见踪影。

    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

    沉香之榭,水声潺潺。

    他衣衫不整,披发赤足站在水榭之内,两目所及,衣冠散乱,酒渍四溢,都是昨夜一塌糊涂的佐证。

    昨夜,昨夜

    他伸手捂了捂额。

    此刻人去楼空,仿佛在提醒他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可只有他知道,那些浅叹式的低吟,那样发颤的拥抱,那般抵死的缠绵。他尝过她眼角的泪,亦品过她唇畔的笑,深入骨血的味道,怎么会只是个梦呢?

    但人呢?

    目光一凝,看见地毯上散放的一条发带,他弯腰拾起,握在掌心揉了一下。

    墨蓝的绡带冰凉,原先是她缚在他眼上的,但后来他情之所至,孟浪起来,一把蛮力扯了下来。一夜颠倒混乱,平整的绡带此刻也卷得皱皱巴巴。昨夜有那人依在身畔,热情的吐息,末路般的狂欢,丝毫不觉得这绡带冰凉,此刻孑然一身,握着这绡带,只觉得一股凉意从掌心深入,无遮无挡地淌向了四肢百骸。

    任斩进来的时候,余光只一瞥,心内便大吃一惊。跟主子这么多年,何曾见过他这般样子,打小便甚是循礼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衣冠整齐,从不出错,哪里有这种散发乱衣的盛景。

    心内默默计较:怎么这个样子,这么多年,终于有不怕死的好色之徒出手了。府上遭贼了,还是遭的采花贼?

    但王述的话很快打散了他不切实际的猜想。

    王述临窗站着,脸色阴沉,气色灰暗,他不是七情上脸,喜怒形于色的人,一向善于收敛心绪,此刻怒意滔天,握着窗棂的手指几乎陷进去,单一句话,咬牙切齿,“找,翻遍平安京,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任斩神色一凛,领命下去。

    王述站在窗边,长夜残留的最后一丝黑暗行将褪去,他孤身站在昼与夜的最后交际,握着绡带的手紧了又紧,半晌狠狠一掼,弃之于地。

    冰绡轻若无物,触地柔如无声,不起波澜。只有他心内,山海奔涌,愤懑难歇:

    这算什么?

    既然决定要离开,这一夜颠倒缱绻,刀前蜜糖,又算什么?

    一一一

    人,不过沧海一粟而已。真若有心隐藏,就好比飞鸟投林,细沙入海,她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掘地三尺的过程里,每掘一寸,每听一次回讯,心便再灰上一分。

    他头一次,那样痛恨起她的冰雪聪明。要是她糊涂一点,愚笨一点,不会如此骄傲,也不会消失得如此干脆利落,连个首尾也抓不住。

    曾攀来找他喝酒,曾攀的祖父跟着王述之祖征战沙场,戎马半生,王述之父早逝,因此王述幼年长于祖父膝下。曾攀的父亲倒长寿,只是曾攀好武不喜文,打小便跟屁虫般腻在他祖父身旁舞刀弄枪,两位老人又是一生挚交,连带着两个孩子也熟了起来,成为了多年好友。

    酒过三巡,曾攀忍不住了,用力将酒盏拍在桌上,酒水四溅,“都是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些日子里大动干戈,巡城司那边无所谓,兄弟我还有点能耐替你扛着。但御史台呢,摭人塬呢,我一个不学无术的武夫都知道,那些人的舌头比一条街的长舌妇加起来都厉害,还他妈是会握笔写字的升级版长舌妇,你这些日子里所作所为都落这些人眼里,该停手了,要不然,你府门口那两只石狮子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收手吧,兄弟”

    王述喝得两眼发红,眸光微散,半晌摇了摇头。

    曾攀恨铁不成钢,“我看你是失心疯。”

    他没有否认,又喝了一杯,酒过喉口,浸入肝肠,如果这一段执念能像酒意,醉过痛过,大梦一场,酒醒后他一如当初,毫发无损,该有多好。

    因为失心,所以疯了。

    曾攀拦住他,“得了,少喝点,以前邀你一起喝酒你就板张祭祖似的晚娘脸,现在倒好,自己主动灌上了。”

    顿了一顿,他开始随心所欲胡咧咧,“不就是个女人么,你这样的,要挑什么绝色没有?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兄弟我纵横秦楼楚馆这么多年,花巷小曾爷不是白叫的,说啊,喜欢什么样的,甜的娇的弱的柔的?掘地三尺也给你找一个来,调/教好了送你跟前,保证你让东不敢往西,你让捉猫不去递狗,你让生男不会生女。”

    “掘地三尺”王述手撑在额上,眼前恍恍惚惚浮起那人的影子,不甜不柔还带着凶,纵情之时才蓦然展出几分深埋的娇美。

    手一松,他的头磕在案沿上,向来端重自持的人第一次失态,醉语喃喃。

    掘地三尺,我也只要那一个啊。

    曾攀叹息一声,“哎,何苦来哉?情来缘去,随它自在,你幼年好歹也在石楠山呆过一阵,怎么比我还魔障这么伤筋动骨地找,意义何在?”

    王述头抵住小案,许久,才闷闷沉沉说出一句。

    “不找,我更不能确定,她是走了,还是死了”

    天涯海角,还有余念追寻,唯恐黄泉碧落,手不能及。

    一一一

    冬贡结束了。

    鄂多敏人要回去了,送行一事郎承不便推脱,亲自主事,一路送到了染衣门外。

    他心事重重,脸上没多少笑影,外人看不出来,但熟悉他的官员不免暗自心惊:怎么郎大人是这么个脸色?这到底是送行还是送殡?难道我消息不灵通了,难道上头打算下手削鄂多敏蛮人了

    那头小吏在天马行空胡乱揣测,这头郎承心内如坠千斤,好好的一个姑娘,放在王家几天就给丢了。王述上得他郎家门,还有几分无状,言语里甚至指他有意藏起喜儿

    他亦是恼了,当面斥那王述。王述神色大为失常,与往日形态大相径庭,跌跌撞撞出了郎府。后面几日,在京内大张锣鼓寻人,动用的手段关系之甚,御史台上已经颇多不满之辞。

    喜儿,金印之祸横加一身,如此境遇,她到底去了哪里好歹是打小看大的孩子,他几乎就像是她真正的父亲一样呵护她,知道这孩子的脾性。宁折不弯,野性难驯,很有一股骄傲的气性。

    他想起了何喜小时候的一件事。

    幼年时何喜养过一只斗鸡,小孩儿混闹,封那只斗鸡叫做“神武大将军”。神武大将军也颇对得起这个称号,一向战无不胜,后来一次不幸惜败,头羽几乎被啄秃。大将军从此不吃不喝,绝食而死。

    郎昭在旁边看着,“这公鸡真的好傻。”

    何喜,那会子才八九岁上下吧,扎着两个小花揪的小姑娘,脸上圆圆的婴儿肥还没褪去,抱着公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千方百计哄她,“不哭不哭,再给你找一只,也叫大将军好不好?”

    “不好!”小姑娘哭得更惨了。

    “大将军输了,这世间没有大将军了”

    三岁看老,孩提时期便如此心烈,何况乎现在?

    郎承满心惆怅,思索间看着前面一个身着红色斗篷的背影,他心中一动,开口道:“站住!”

    那背影恍若未闻,径自往前走。

    郎承亟亟发力,疾步上去追。

    才越出几步,半路上横出一个人来,扎到他跟前,用不太熟练的平阳京官话道:“郎大人,不用如此客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留步吧。”

    “不是”朔望人高马大,被他一挡,郎承几乎看不见前面那个红衣背影,急切道,“阁下且让步,前面似乎有我熟识之人”

    “哦?”朔望挑眉,慢腾腾挪开步子,转过头去,用鄂多敏话叫了前面的红衣背影一声。

    那背影转身,是个高鼻深目的草原姑娘。

    郎承大失所望。

    朔望道:“她叫启启,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我们草原上的女子。当年中原男人到草原上春风一度,留下了启启,承诺说要接他们母女回中原。一过十七年,还是没来。郎大人看她眼熟?怎么,郎大人去过鄂多敏,是那个正该千刀万剐的负心汉么?”

    正找着失踪养女,没有道理再就地认一个回来的道理。郎承一噎,摇着头走开了。

    见人走远了,朔望上了车,盯着车内的女子,“真要走?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故土难离,鄂多敏离这里千里迢迢,没有那么容易回来的,你想清楚了?”

    那女子摘下斗篷,红色兜帽卸下,露出来的一张小脸明艳无匹,美目如掩春波,唯有额上伤疤破坏了这份得天独厚的美丽。

    “走吧。”

    放手一搏,博得一夜卿卿相顾,这是她最后的勇气了。

    从此后,将军已逝,死不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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