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渔歌入梦(三)

    白渔回夏府已经是七天后了,那时夏舟的计划基本已经设计得妥当了,就等着时机一到便动手了。他选的时机是半个月之后大帅为了替梁家巷筹集善款的晚宴。

    夏舟发现,从庙里回家后的白渔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爱说爱笑,常常打听夏舟何时回来,又赶着在他回府前洗手作羹汤。

    当白渔端上亲手做的饭菜,夏舟竟然有些哽咽了,他想,我多年戎马用尽了心计,虽然得到了一切权力富贵,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普通人的生活。当我做活回来,阿渔守在门前迎我进去,端出今夜的晚饭,然后我们吃着粗茶淡饭。有家c有阿渔c有孩子,这便是他的一生所求啊!

    当白渔委婉的表达了自己愿意嫁给他的心愿时,夏舟欣喜若狂,激动得手都捉不住筷子了。她紧紧抱着她,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额头。可当他的吻落至白渔的唇边时,她阻止了他:“此刻我还是白渔,成婚后,便是夏夫人。”

    夏舟笑着看她,喃喃重复着“夏夫人”三个字,带着夙愿得偿的惊喜。

    晚宴那日,白渔仔细的为夏舟打好领结,细细抹平西装上的褶皱,像是妻子为即将远行的丈夫整理仪容。夏舟知道今夜必将有一场大战,等到明日的太阳升起之时,白城再不会有冯家了。而他,也可以把所有忧虑全部埋葬在那一场血雨中,安安心心的作他的参谋长,作白渔的丈夫。

    夏舟清楚,晚宴上或许是枪林弹雨,或许是尔虞我诈,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应是白渔该见的。她是那样善良,她的眸子里不该有仇恨和恐惧。况且,他也不愿让他的小姑娘看到自己嗜血无情的一面。

    于是夏舟把白渔留在家里,派了重兵护院,自己则带着警卫赴宴。

    晚宴上觥筹交错,表面上的平和安宁差点儿迷了夏舟的眼,但他狭长的眼睛射出蛇一样的机警,冷冷的看着酒席上的人。

    一声枪响,吊灯被击得粉碎,玻璃渣子落得到处都是,引发一阵慌乱。黑暗中,夏舟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听着此起彼伏的枪声在大厅里陆续响起,唇边勾起邪邪的笑。

    开始那一枪是他们约定动手的暗号,枪响之后,大帅以及一些元老会被假扮成冯家警卫的夏家人杀死。灯亮之后,冯平和冯炳谦便会被他抓起来,以杀害大帅的罪名当场枪毙。紧接着,他的警卫会立马清洗冯家的势力,天亮之后,冯家的光辉将会成为历史,而他夏舟则会扶着大帅的幼子上位。从此以后,夏舟会成为白城的主宰。

    枪声慢慢停了,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夏舟用手背遮住刺眼的灯光,翘着二郎腿,从指尖缝隙里看着混乱的现场。他的目光晃了一圈,看到鲜血淋漓的大厅,然后落在了大帅的尸体上,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扬唇想笑,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是冯炳谦的声音,与在马场时的中气不足差别很大,他差点儿没认出来:“夏舟,你输了。”

    像是验证冯炳谦的话一样,大帅居然活生生的出现在大厅的玄关处。

    夏舟明了,那个死去的大帅是假的。有人将计就计设了一个局,引导他钻入了死胡同。那个人便是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冯炳谦。

    夏舟还是笑了,问:“是谁?”

    “你该知道的,”冯炳谦回答,“我才是阿渔的小哥哥,才是她该共度一生的良人。而你,像一个贼,偷走我的梦,夺走我的阿渔。可是你如何抢得走我和她的回忆呢?”于是,他不惜杀了戏班的所有人来嫁祸夏舟,把夏舟推到了刀尖上,为了白渔,更是为了冯家。

    夏舟不语,耳朵里嗡鸣起来,脑子里却一片清明。他记得,少年时的冯炳谦絮絮叨叨的给他讲着自己受伤落水被一个白衣姑娘所救。当年的冯炳谦脸上的兴奋和幸福,仿佛大难不死之时见到了天上的菩萨。

    夏舟不信命,不信神,但他羡慕着冯炳谦的遭遇。他幻想自己也能遇着这样一个姑娘,他甚至把自己当作冯炳谦,那一段经历不再是冯炳谦的经历,而是他的梦,他年少时唯一的精神支柱。他想着,就算有一天自己撑不下去了,倒在了血泊里,也会有一个穿着白布麻衣的小姑娘撑着木筏而来,明媚的笑,唤他“小哥哥”。他仿佛能够嗅到那姑娘身上的莲香,听得见岸边的虫鸣,还有满目翠色的芦苇荡。

    世上最悲哀的事情便是,我本听书人,奈何入戏太深?

    一遍遍听着好友的故事,夏舟潜意识里便把自己当作他人,也因此深深眷恋着白河上的姑娘。

    等到梨园初遇,听着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好像自己当真是十年前白河上受伤的小哥哥。他接替了以前的男主角,入了戏,用尽真心演着下面的曲目。他辨不清自己是不是那个人,他只知道,他等到了那个人。山长水远世事变迁,他总归接下了那个人的戏,浓妆淡抹,粉末登台,咿咿呀呀唱着当年的情深与不倦。

    这乱世里,没有谁过得比谁安逸,就算有高头大马,也奔不去环境中美妙的梦。你醒不醒来,历史的车轮都在向前。

    耳边闹哄哄的,突然一声爆炸把夏舟拉回了现实。是他的警卫点燃了炸弹,用血肉之躯为他开辟出一条生路。再度黑下来的大厅,警卫护着夏舟在枪林弹雨中突围了出去。

    黑暗中,一个荧荧的绿光在移动。

    冯炳谦举起了枪,嘭的一声响,打中了目标。只听到黑暗中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夏少,夏少”

    冯炳谦慢慢放下枪,心想:阿渔,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那日在庙中,冯炳谦悄悄潜了进去,他告诉白渔,自己才是白河上的小哥哥。他抡起袖口,手臂上有着一圈小小的齿痕。白渔颤抖着手抚摸着那一圈齿痕,呜呜的哭了。冯炳谦庆幸,当年他并未把详情如实的告诉夏舟,比如那个齿痕,并不是冯炳谦咬了白渔,而是白渔被芦苇丛中窜出来的小蛇吓到而咬了冯炳谦。

    当年白渔救了他,现在白渔还是会救他。于是白渔暗暗偷走了夏舟的部署,甚至在她亲手做的饭菜里掺上了当年冯炳谦服过的毒药。就连为他整理衣服,她也是暗中在他胸口的地方抹上了荧光——足够一枪致命的要害。

    她要他死,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被逼迫的,总之没有留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为自己留一点儿余地。

    晚宴那日,夏舟前脚刚走,白渔后脚就离开了夏府。

    真真假假,她也快分不清了。

    当年的白渔撑着木筏顺流而下,恰巧救下了被夏家追杀而落入白河的冯炳谦。她的小哥哥许给她不深不浅的承诺,让她足足等了十年。

    尝遍人间冷暖,她终于在心灰意冷时遇到了他。明明是个花花少爷,却愿意为她散了妻妾弃了红颜。他在权力的漩涡中摸爬滚打,沾了满手的血,却以干净忠贞的形象靠近她。她不得不承认,她早已被他的温情所打动。

    可是,就在白渔准备与他共度一生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小哥哥。她曾怀疑过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咬过小哥哥,所以他的手上不会有齿痕。可是,冯炳谦却把那道浅浅的齿痕暴露在她面前。原来,她真的认错了人!

    心绪乱得很,白渔干脆划了船回了白河,当然,她身边跟着几个冯炳谦派来保护她的人。

    白渔不曾想过自己还能见到夏舟。

    夏舟满身是血,虚弱的飘荡在静静流淌的白河上,他抓住了白渔的船舷,意识有些不清:“救命。”他被冯家追杀,警卫拼了命护送他离开,却又在河上遭了埋伏,落了水。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她的小哥哥也曾抓住她的木筏子喊救命,一时之间,白渔竟不知今夕何夕。她颤抖着手,准备拉起重伤的夏舟,可她身旁的保镖却阻止了她:“白姑娘,他是夏舟,他必须死。”

    是啊,他是欺骗了她的夏舟,是一心想着害死她小哥哥的夏舟,他不该活着了。若他活着,那她的小哥哥,还有无数的像班主一样的无辜的人都得死。

    想到这儿,白渔伸手轻轻一推,便把夏舟推入了水中,她说:“对不起,可你终究不是他。”

    有水灌进夏舟的口鼻,他无力的向冰冷和黑暗处落去,眼里是他幻想了十年的小姑娘。

    你瞧,我木已成舟,你渔歌唱晚,却独独告诉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十年前,我没有那个运气遇到你;十年后,竟也不能奢望你救我。

    想来,我终究还是听书人。

    静谧的白河上偶尔传来两声蛙鸣,白渔双手捂着眼睛,泪如雨下。

    从此繁花千盏深情万种,于白渔而言,不过也是前尘尽去空无一物。就算她还有冯炳谦,有她的小哥哥,可她的戏,却在这时悄然落幕。

    白渔知道,冯炳谦会对她很好,可是,大千世界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愿用一生入她戏的人。

    此去经年,她的心宛若一叶扁舟,再也没有归处。

    诶像是惩罚一般,她终于尝尽了冷暖与孤寂,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虽然终于同十年前的小哥哥在一起,但白渔总是想起夏舟为她温柔描眉的场景,梦里也常是他带她游湖。可是梦醒之时,躺在她身边的人却是冯柄谦,这个大权在握的人。他对她也好,很好,可是,人这一生啊,深爱的人只能有那么一个,他若没了,那么,那一颗心也便死了。

    白渔成了冯柄谦的夫人,过着上等人的生活,但她却总是犯贱的想念粗茶淡饭的时光。后来,冯柄谦被顾少帅杀了,她再一次守了寡,然后,她离开了白城,临走前带走了白河上的一个莲蓬。她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日军侵华的时候,她被一个日本翻译看上了,跟了他三年。后来,翻译死了,她又到处流浪,在山西的时候又无意间救了一个濒死的战士,后来他们结了婚。

    她活得太长,在这孤寂的人世。虽然她有丈夫有孩子,可是却没有了心。文革的时候,她的过往被翻了出来,住牛棚扫大街,这样都还没有死,是老天爷要她活着,为她那些惨死的男人赎罪。

    最后,她终于可以走了,她笑了,这一死,那一段白城往事便再也不用记得了,过忘川河饮孟婆汤,把前尘往事忘个一干二净,最好。然后,用一种无尘无垢的新生,去期待与那个她念了大半个世纪的人。

    她笑着离世的,嘴角轻扬,说道:“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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