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渔歌入梦(二)

    如果知道去马场会撞见冯柄谦并让他起疑的话,夏舟应该不会带着白渔去的。可到底世上本就没有未卜先知,而且有些事情避是必不了的。

    某一日,夏舟带着白渔去马场,千挑万选了一匹驯良的小马驹,温柔的抱了她上去,再亲自牵着缰绳,慢慢绕着圈子。

    风煞是温柔,代替夏舟在白渔的颈边细细吻着。夏舟走在前头,低声说:“阿渔,我多想一直这样牵着你,走啊走,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说:“那年白河相遇,我就从未忘记过。小哥哥,我愿陪你走着,只要你还是我的小哥哥。”

    白渔的话在风里散开,慢慢渗进夏舟的心里,入口甘甜,回味却有些苦涩。他紧了紧手上的缰绳,像是这样就能握紧了手掌心的梦。

    嗒嗒,一阵马蹄声打破沉寂。

    来人一身戎装,年长的那个英姿飒爽,年幼的那个虽也俊朗却带着病容。他们下马朝夏舟过来,客气的寒暄。

    夏舟朝着年长的那个道:“我与冯军长真是有缘啊,处处都能碰见。”他冷笑一声,视线落在冯军长身后,目光中一闪而过一丝惊慌和恐惧,面上却是滴水不漏的笑容,“炳谦,好久不见,可好些了?”

    冯炳谦掩着嘴低低咳嗽几声,面上染上病态的潮红:“多谢夏参谋长关心,炳谦的身子还撑得住,想必近期之内是不会劳烦参谋长沾了白事的晦气的。”

    话中带刺的回答,全然没有官场中你来我往的客气与虚伪。也难怪冯炳谦会不给夏舟好脸色,毕竟他现在的样子也算得上是拜夏舟所赐。

    自打少时搬来白城后,夏舟便与冯柄谦相识。他们算得上一起长大的兄弟,小时候感情颇深,甚至差点儿就结拜成了异性兄弟。

    然而,冯柄谦家里是白城的名门望族,父亲似乎还在衙门任着公职。后来顾大帅驻守白城之后,冯家便投靠了顾大帅,连长子冯平也入了伍,后来还成了军长,当然这是后话。而夏家也是要摆开摊子干事的,虽然都是在顾大帅麾下,但总有矛盾的。原本情同手足的异性兄弟,可奈何两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慢慢的都互相把对方当作潜在的对手,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冯炳谦的病就是在某次酒宴上被夏家人下毒所致,虽然毒性不强让他保住了性命,却因毒药慢慢渗入损坏了健康。而冯炳谦的大哥冯平继承了父业,升了军长,成为能与夏家平分秋色的势力。

    思及此,夏舟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兄弟的,可事实如此,早已不能改变什么。于是,他牵起缰绳准备离开。

    早就听说夏舟为了一个姿色平平的孤女散了家里家外的女人,这让深知其风流本性的冯炳谦心里有些好奇。今日偶遇,看这架势,马上的女人就是夏舟从戏班带回来的女人,他仰起头颇有兴趣的看她,瞧着她瘦削的身子裹在白色的裙子里,像极了风中摇曳的山花。他看他的时候,她也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蓦然回首,四目相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入心头。可直到夏舟带着白渔离开,冯炳谦仍然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身边,兄长冯平尖酸的评价:“沐猴而冠。”

    冯炳谦呆呆地看着马场的出口,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女人身上淡淡的荷香,他想,自己一定是见过她的,或许就是宛在水中央。

    “咳咳咳。”虽然太阳当头,但风还是有些凉,冯炳谦不由得咳了几声。他低头,看着手掌上星星点点的红色,握紧了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夏舟。”

    如何可能不恨?一杯毒酒便让他从此不能高头大马戎马倥偬,只恨空余英雄心却只能终日病怏怏。少时他立志做樊哙,可是作兄弟的两肋插刀却是插进了他的胸膛,害得他病弱一生,只能屈尊去作张子房。

    冯柄谦恨夏舟,恨他毁了自己的凶徒霸业,恨他李代桃僵撺掇了自己的美梦。所以,他立誓杀之。而同时,他又想起那个身上带着浅淡荷香的女人,一定是见过的,他想。

    白渔慢慢熟悉了环境,变得爱说爱笑起来了。她常常一边哼着歌,一边淘气的去抓院里的鸽子,吓得正在吃食的鸽子们一哄而散。随侍的下人们怕白渔爬坡上坎的不小心摔了,就把鸽子都引下来,一只只的抓了来送到白渔面前。

    白鸽咕咕的叫,因为害怕双翅不停地扑腾。白渔心疼的解开它脚上的束缚,带着委屈的小表情道:“小乖乖,对不起哦,我就是想看看你,没想伤害你的。”然后,她又将鸽子们一一放回天空。

    夏舟听说了这事,问她原因,她说:“它是白鸽,我是白渔,我们都有一个白。我飞不了,就只能看看它们是怎么飞的了。”

    夏舟明白了,锦衣玉食的白渔想念以前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

    可是夏舟没有办法给白渔那种自由。他与冯家的矛盾已经很深了,虽然顾及大帅的面子,双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明着来,可暗箭难防,保不齐他们就会对白渔下手。他不敢冒这样的险。

    但是闲了下来,夏舟却会亲自带着白渔外出,或是游山玩水,或是去看新出的话剧,或是在城隍庙外布施乞丐。但白渔最爱的,依旧是波光粼粼的白河。

    每当白渔表露想回白河的意愿时,夏舟微笑的眉眼便会僵在脸上,慢慢换上一副无奈和气愤的模样。原本温柔的语气也会骤然变得有些冷:“阿渔,听话,好好呆在我身边。过去已经不再重要,你便好好的在我身边,我给你一个安宁平和的幸福未来,好不好?”他带着一丝恳切,让白渔不忍心拒绝。

    此后,白渔便知道,白河上寂静的夜是夏舟不愿回忆的梦魇。可她又不解:如果夏舟不在意那个夜晚,又如何会待她如珠如宝?大概,他受伤落水的记忆太过残酷吧。白渔这样安慰自己。

    没几天,一宗凶杀案传遍街头巷尾,说是一个戏班班主被人杀了。这还不算,连带着整个戏班的人都被杀死,尸体被残忍的挂在城外的杨树林里。有胆大的人去瞧了热闹,回来时脸色发青,颤颤兢兢的说:“造孽啊。“

    白渔听说这个消息时正在池塘逗着锦鲤,闻言,一下子白了脸,手里的鱼食当的一声摔进湖水里,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了下来。

    再醒过来已是傍晚,落日的残景映在窗帘上,显得有些苍凉。夏舟一身军装没来得及脱下,只顾在她的床头守着,见白渔缓缓睁了眼,差点儿喜极而泣。

    白渔看着夏舟的眼睛,问:“班主,是你杀的?”

    夏舟一愣,慢慢点了点头:“我容不得别人伤你一丝一毫,容不得他那样下贱的人玷污我的白月光。”

    白渔靠在他怀里,哽咽着:“夏舟,谢谢你对我的好。”她继续说道,“可我不很他们,这样的世道,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若你能接受我卑微黑暗的过去,为什么不能原谅那些无意中伤害过我的人呢?你说我们好好的活,可这若要用那么多人的尸骨来堆砌,我怕自己承受不来。”

    是了,他的姑娘是那样善良明媚的渔家女儿,如何忍心因为她而有人丧命呢?是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失了分寸,才会害她的姑娘这样愧疚不安。

    借着戏班被杀一案,夏舟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几十条人命引起了民怨,青年学生和民主人士集中起来游行示威,要求大帅严惩凶手。大帅压下了市民的请愿书,万分头疼。对于戏班一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参谋长夏舟。但此时,大帅还不能动夏舟。一是因为夏舟羽翼丰满,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他是不可能除了夏家的;二是大帅还需夏舟来牵制冯家,此消彼长,他不能坐由任何一方独大。而少帅顾淮深对夏舟的偏袒也让顾大帅难做,更何况此时正值多事之秋,祸起萧墙,梁家巷又遭了瘟疫,各种事绕在一起颇为烦人。好在顾淮深为父解忧,替下了夏参谋长,主动去了梁家巷处理,这又让顾大帅稍感欣慰。

    顾大帅是欣慰了,可有人却不爽了。

    夏舟在书房里大发雷霆:“是谁把这事给捅出去的?是谁蛊惑人心?”

    夏舟当然知道,是冯柄谦。这个工于心计的人,虽不能武,却长于心思,又能说会道。虽不在政府供职,但很得顾大帅的信任,甚至越权接手了很多事情。

    近年来冯家兄弟成长得很快,渐渐赶得上夏家的势力。而一直想要斗垮夏家的,除了冯家,别无他人。而冯炳谦,也该是对自己恨入骨髓吧?毕竟,夏家一直打压他的家族,连他的病也是夏家一手造成的,还有他的梦,也被夏舟亲手移花接木变作了自己的梦。

    兄弟情深,说到底不过是句空话。

    事态变得艰难起来,民怨极大,连带着大帅都不得不下令彻查此事,并在有意无意之间削减夏舟的权力。

    手下建议,先下手为强,用武力血洗冯家,逼迫大帅保夏。

    夏舟端着一杯咖啡,眼睛望着窗外的人工湖,白渔正在堆叠的假山间穿梭,似乎在找什么。他喝了一口咖啡,醇香却带着苦涩,笑意爬上他的唇角,他道:“好。”

    接下来的几天,夏舟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是拨了警卫暗中护着白渔。他不能陪她四处游玩,只能在下属的报告中想象白渔游湖时的兴奋c看《苏三起解》时的潸然泪下。

    夏舟的踪迹像谜一样,白日里他总是在各处暗中部署,连夏家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便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独自一人溜回夏府,在白渔的窗前静看她的睡颜。来时轻轻,去时悄悄,连云彩也不曾惊动一片。

    未曾惊动云彩,却早已惊动了命运。这种幼时相逢救命之恩的戏码,有过不止一段,却也毫无例外的以悲剧结尾。幼年沈夜白给了顾疏玲一个明媚的笑,然后他们一生纠葛,苦了四个人;而白渔的一饭之恩,又错识了两个人,害了他人性命,更是蹉跎了自己的半生。

    命运如此,从来如此,所谓情深,难得善终,就连一场奢望的美梦都不肯施舍完全。

    白渔近来心神不宁,老是没日没夜的做噩梦,梦见血淋林的班主对她说自己死的好冤,要她偿命之类的话。她总是尖叫着醒来,冷汗打湿了大半个枕头。熬了几天,她还是决定去庙里住几日,为戏班枉死的冤魂们念经超度。

    闻此,夏舟皱着眉久久沉默,半天才面带歉意的说:“是我的错。让她去吧,多派些人暗中护着她。”

    白渔一身素服,住进了庙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念着佛经,敲着木鱼。她在为自己忏悔,也在为夏舟赎罪。她看得见夏舟的真心,也切切实实的感受得到他的好他的爱,可内心深处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她装聋作哑,屏蔽着夏舟对她的好,她以为这样风流多情的花花大少只不过逢场作戏,而她赌不起。但现在,因着戏班一案,夏舟几乎是把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她的心纵然硬得和石头一样,也不得不感动。她已然信了夏舟就是那个十年前的小哥哥,她该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一起好好的活。

    白渔想,等这事儿过了,她便正儿八经的嫁给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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