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阮潆出现在大本营时,各门派正因刚经历的一场恶战,不少人衣衫染血,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

    众人见到她时,都表现的极为意外。最惊喜的自然是玉虚派门众,见掌门人平安归来,一拥而上,终是安下心来。

    她被弟子们簇拥在中间,却仍能在人丛中感受到来自周遭人投射过的各色目光,这目光如同烈日当空的赤阳,密密麻麻带着刺一样的尖锐。

    正往自己营帐中走,就见肖溯自远处奔跑而来。

    走近看,才见肖溯脸色并不很好,阮潆浅浅行了个礼,肖溯便虚扶了下,刚要说话,却突然定住,面露诧异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阮潆心一紧,这才想起,她身上穿着的,还是今早刚换上的那件白色旧衣。

    察觉到这点,便越发让她觉得周遭目光难忍,未等肖溯开口,她便匆匆告辞,先行回到营帐换去了身上衣服。

    回帐的途中,她从玉虚大弟子絮澜仪口中得知,天刚蒙亮之时,肖溯便力主向主峰行进,众派昨夜刚与修云拓恶战一场,各家皆有受伤,疲累不堪,强行向前走了几里,便被早有准备的楚凤山玄字门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场仗的惨烈可想而知,因着这样,一向无可挑剔的肖副使也因着这一并不理智的决定,终于使其一向白玉无瑕的声誉染上了几许瑕疵。

    絮澜仪最后道:“想是肖副使十分担忧掌门,才想尽快登峰,几位掌门体谅肖副使心情,并没说什么,倒是老张,极力拦着但没拦住,而后两人似是在帐中吵了一架……”

    阮潆正在听着,一阵敲击声打断了絮澜仪的话,抬眼便看到肖溯正站在半掩着布帘的营帐之外。

    阮潆深吸口气,将他请了进来。

    “肖师兄。”阮潆拱手行礼,请他在一旁坐下。

    肖溯的目光略略停在她已换好的衣裙上片刻,才伸手扶着胸腹慢慢坐下。

    阮潆自是马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诧异道:“肖师兄,你受伤了?”

    肖溯一时只看着她没有说话。

    阮潆现下尤其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目光,便强找话道:“玄门竟如此厉害,能伤你至此……”

    “这伤,是昨夜你被修云拓带走时受的。”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却将难堪的宁寂带到了两人之间,肖溯看着面前人因窘迫而微微垂下的颈项,想起昨夜她扑向修云拓的神情,那时的她是那样的专注决绝,自然是分不出丝毫心神去看一眼旁人是否受伤了的,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未婚夫婿。

    “各门派对你回来的种种疑问与猜测,我已压下去了。”他拿起桌上的茶轻轻啜了一口,他知道阮潆向来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他不想……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二人之间,是以一句仓促的谎话而结束。

    “阮妹,我不问你……我不问你为何能在修云拓那样高的武功下逃脱归来,也不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更不会问这几年间你屡屡提出解除婚约,是不是因为他。”

    他看着她,眼中涌动一抹压抑的激越:“我只问你,经过昨日之战,修云拓可有损耗?”

    阮潆纤细的羽睫微微颤了颤,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肖溯觉得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慢慢冷却了,他点点头,哪怕低着头的阮潆根本看不到他这个动作,但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的某种回应。

    “既然这样,我只说一点,只望阮妹你不要忘记,我们上山的目的;更不要忘了,这山中众人于武林是什么,修云拓此人,于你又是什么。”

    他放下茶杯,一字一句道:“杀师之仇,阮师妹不会忘了吧?”

    阮潆一言不发地听了,面色终是渐渐沉郁下来,缓缓点了点头。

    肖溯又饮了一杯茶,才起身告辞。

    阮潆在身后相送,临出帐时,她突然问:“肖师兄,上山以来俘虏的老弱妇孺都安置在何处看管?”

    肖溯被问的一怔,道:“我吩咐下属,看管起来了。”

    “在何处?”

    “虎嘴溪。”

    虎嘴溪是楚凤山临近山腰的一片溪涧,那里曾是楚凤山黄字门门主居所,他们破了黄字门后,肖溯的确留派了几人驻扎在那里。

    “阮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不过随口一问。”

    肖溯便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半晌,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目送肖溯远去,走回内帐,那身换下的旧衣正搭在木架上,她看了半晌,轻声唤道:“来人。”

    絮澜仪走了进来,阮潆将旧衣交予她:“找个地方烧了罢。”

    絮澜仪自然认得这件白衣正是刚刚掌门人所着,迟疑一下接过,却在临出去时又被叫了回去。

    将衣裙重新送回到阮潆面前的絮澜仪,很难不注意到她年轻的掌门人不同以往的神色,只见她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而后拿过一旁的剑,从旧衣上割下了一片巴掌大的布料,轻轻塞进了腰间。

    “澜仪。”阮潆将旧衣重新交给絮澜仪,并侧身在她身旁耳语了几句。

    絮澜仪应声而去,至晚间方回。

    .

    各门派连着应了两场激战,皆负伤疲惫,虽此地山门离着主峰已不远,但老张的作用已然终结,此时困住他们脚步的不再是各种陷阱关卡,却反而更难向前再进一步;那远处主峰上以一敌百的人,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难关。

    肖溯是这趟任务的发起人,他是武林盟的副使,更是武林盟主肖驭的儿子,虽然年轻,但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一趟的领头人。既然阮潆已归,便早早地下了令,在此地休整两日,再行攻山计划。

    因修云拓曾作宵小在夜间偷袭过,因此在夜间格外加强了守备,肖溯站在室内,透过营帐投射出外面巡逻的人影走远,才轻声道:“如今情势,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他显是在对帐中另一人说话,只是他说话时站姿恭谨,对着他的人却坐着,透过营帐暗薄的烛光,只影影倬倬看到一副挺拔的脊背。

    那人却一直沉默着,挺直的背犹如一把秉直的剑。

    “咚”地一声,肖溯双腿跪地,低声道:“今日我冲动了,请您责罚。”

    那人终于动了动,他弯了弯下颌,垂眼看着跪在地上副使,却是开口问道:“阮潆已经回来了?”

    肖溯一时并未接话,片刻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肖溯迟疑的态度很惹那人不悦,他开口道:“我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父亲,孩儿是想……”

    “溯儿!”那人想必很知道肖溯想说什么,语气瞬间严厉许多:“你莫忘了,你与阮潆之间的婚约不过是一步计而已,你早知她与修云拓五年前就有私情,无论这些年你对她存了什么样心思,你都得明白,这辈子你是绝无可能真的将她娶进肖家。”

    肖溯一下子沉默了。

    “溯儿,为父不喜你这样优柔寡断的样子。”那人冷哼:“就算为父体谅你,肖家同意将你与她的婚约坐实,可昨日种种,你看的清楚,阮潆为了修云拓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这样心丝毫不在你身上的女人,哪一点值得你保她、娶她?”

    “孩儿自是……看的明白。”

    那人停了一会儿,叹道:“肖溯,五年前玉虚前掌门景清师太察觉到阮潆对修云拓暗生私情,准备清理门户,奈何被修云拓察觉,师太自知逃不过修云拓之手,将计就计将掌门之位传给阮潆,为的就是保下整个玉虚派并牵制住修云拓。我与师太多年合作,自二十多年前设计引发各派与修云拓师父沈衍的矛盾,借此大伤武林各派元气,迫使沈衍跳崖,修云拓支派不得不隐居至此;这层层铺路,才使我肖家逐渐坐大。如今《坤天八诀》已近在眼前,此是为父我毕生所愿,亦是庇护我肖家千秋万代之福。如此关键之时,岂可因儿女私情有分毫差池?”

    “溯儿自不敢以私情耽搁父亲大业分毫,只是……孩儿想,修云拓是否真的会为了阮潆束手就擒?”

    “寒泽天以至阴之体修炼冥寒神功,原本已天下无敌,但我使计鸩杀了他的夫人,便轻易使他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死于我手。至此以后,为父便深知一个道理。”那人道:“只要是人,总有弱点;越近乎无敌,他的弱点越是致命。寒泽天的弱点是他珍若生命的夫人,而修云拓……”

    他略一顿道:“玉虚派五年安稳,加之昨日种种,你当看清,他的弱点,自是阮潆。”

    “……是。”

    “溯儿,你记住,若要成就一番霸业,便要隔绝掉一切会成为弱点的东西,特别是感情,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最不幸、最下乘的弱点。”

    .

    阮潆轻声叫醒门派弟子时,已是后半夜,她拒绝回答门派众人一切不解的询问,只以掌门之威要求大家随同她赶快下山。

    天蒙亮时,他们一路人刚好行到虎头溪,虎头溪正是有一汪山泉水在虎头状的山岩中流泻而下得名。一行人在此休整,一人来到阮潆身旁,低声道:“掌门,我们匆匆下山,是与昨日您要求弟子来此探看有关么?”

    说话的,正是昨日被阮潆派到这里查看情况的大弟子絮澜仪。

    那时她接了命令,不敢耽搁,匆匆下山,来到此处时已近傍晚。山间落日恢弘,晚霞瑰丽,她轻轻推开黄字门主院落的大门,正疑惑怎么没有人在此看管时,差点被湿滑的泥土滑到。

    随即,她便看到了院落里挂层层叠叠数不清的尸体,刚刚差点滑到她的,并不是什么湿泥,而是已成厚厚膏状的干涸血液。

    那些人里,有的穿着楚凤山门众的衣服,有的作不同山民的打扮,还有一些人,穿着各门派的衣衫,血肉模糊中她勘堪认出了几副熟悉的脸孔。

    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这满眼腐败的尸体,满地的血,比背后的残阳还要赤红寒森,比地狱还要阴森恐怖。

    回去时天已全黑,直至看到扎营处温暖的火光,一路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走进营帐,掌门正在等她,她平复心跳,细细将在虎头溪看到的事情说出来,由于悚然和不可置信,她张口时甚至不自觉结巴了起来。

    她年轻的掌门人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完,清丽的脸上慢慢染上了深重的悲戚。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