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鬼刀
重宁在长廊上一步步走着。
她忽然感觉身边仿佛有人,转首却只看到自己的影。
月色皎皎她只看到茕茕孤影,又明又暗像是命里的弥补,人与影相伴,暗影坠着她的心,如枝头结的累累硕果一浮一沉猝不及防就会跌坠,就会砸落。
必须得小心翼翼,必须得竭力维持,才不至于破碎。
脑海中,风烟漫漫,深深浅浅地,闪过她这些年的缺憾、悲悼,在她手上流失的每一条性命。
她是一个杀手。
心要足够冷漠,足够坚硬,足够狠绝,才能承当起这个充满杀戮的职业。
这是重宁的选择。
这也是她所能选择中的,最好的选择。
可此刻,小心翼翼端护着的,竭力维持着的,不由控制地崩裂了。
九年里所牵怀的,而今,跌落,破碎,散失。
重宁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她记得后来那几年,师尊闲暇喜欢读经。
彼时重宁问她:“师尊信佛?”
晓无踪道:“不信。”
重宁又问:“那师尊为何日日读经?”
“因为目迷五色,什么都看不见。”
“读经能令师尊破去迷障,能有所见吗?”
“不能。”
重宁困惑:“那为何……?”
晓无踪道:“不信是信,信是不信。不能是能,能是不能。妄惑苦厄,五蕴皆空。”
重宁不解。
晓无踪道:“看不清去路,身无归处之时,它成了去路,成了归处,故而选择了它。无所谓信与不信。”
去路?归处?重宁至今想不明白。
她恍惚看到一个人影。
一样人与影相伴的,茕茕孤影——顾靖一手执灯,立在长廊尽头处。
不知怎么,重宁却发现,那微末灯火,照明了她的去路。
她向他走过去,走至他跟前。
顾靖眉眼含笑,说道:“回来了。”
没问她去了哪里,只一句,回来了。重宁忽然安定下来,方才心中的沸腾次第平息,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相伴,影子并着影子,一路静静走着,及至院中,顾靖推门走入,将手中灯挂往一壁。
院中没有一名侍婢,静静的,只得他们二人。
顾靖回身看她,轻声道:“我们明日便离开,你说好不好?”
重宁又嗯了一声。
“怎么了,不开心?”顾靖声音轻松,“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重宁很困惑,他对着她一张无波无澜的脸,为何总能问出她开心或者不开心?
“那有什么可不开心的?”他自嘲式地轻谑,“明日一离开,很快就会到达蝴蝶谷,你就不用再带着我这个包袱了,一身轻松,是也不是?”
“你……”重宁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忽然问道,“你不怕我吗?”
她想起自第一次见到他,他明明知道她是谁,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畏惧之色,哪怕她对他刀剑加颈,他也依旧无动于衷,一腔安定。
重宁不知是他大胆,还是他拿定她真的不会杀他。
顾靖歪头看她,眼神迷茫,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我为何要怕你?”
望着她的那一双眼,如星海如月魄,太过清澈,叫人艳羡。重宁在这份注视之下自惭形秽,喃喃道:“世人道我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全江湖的人,都畏惧我,全江湖的人,也都要我的命。”
顾靖反问道:“你怕吗?”
重宁一愕,为何成了她怕?
修武者的骄傲令她眉目坚定:“我怕什么,想要我的命,掂量掂量有没有本事。”
“既如此,你又何必在意旁人怎么看你。”
重宁怅然道:“我不在意旁人,我只是……”
顾靖忽而作笑,“你不在意旁人,你只是在意沈邺。”
重宁没应答,只轻轻偏过头,有些情愫她想存在心里,慢慢去自我消化,不愿拎出来与人倾谈。
顾靖却执意要将之摊开,绵里藏针,一针见血,“你在意他有什么用,他不在意你。”
“我知道。”重宁没法自欺欺人,黯然垂眸。
顾靖却忽然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在意你,我心悦你,我想每时每刻都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也稍微在意在意我?”
那嗓音像是难过,又像是极为委屈。
重宁愣住了。
院外夜色寒暝。
斜月映疏帘,宿鸟时鸣。
她看着他,眼前人神容分明清醒,双目却深暗迷惘。
“你喝酒了?”重宁讶异道。
他这身体,还敢喝酒,怕是不想要命了。
顾靖扬起笑容,弯着眼,字字清晰:“没有。”
重宁反扣住他的手腕,诊了脉,脉象紊乱,受酒精影响,她看他分明是醉了。
她俯身近他胸前衣襟,闭目嗅了嗅,酒气盈鼻。
这人醉了的样子,真古怪,倒和清醒着没两样。重宁不免笑了,问他:“你把我当成谁了?”
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人,一个比她还小三岁,与她弟弟一般年纪的人,饮了酒,理智不清,他说她在意她,心悦她,重宁若是当了真,那也枉费在江湖上多行走的这几年了。
“我……”顾靖忽然捂住胸口,周身遽颤,又呕出血来。
便在此刻,宿鸟惊飞戢戢,风声骤密!
数点暗器激射而入,直打顾靖周身要害。
这暗器手法?!重宁惊讶,是他?
重宁无暇为顾靖调息,只忙点了他数处止血要穴,伸手揽住他回身一转,另一手扣指轻弹,那激射而来的暗器余势不衰,反射而出。
将顾靖扶卧床榻上,拂了他的睡穴,往他身上输送些内息。重宁回身,立在室中,冷声道:“出来吧。”
一个身影,自暗处显现。
门外月华,室中灯影,明鉴那人身形——健硕,修长,左边浓眉中断了一截,脸上依稀含笑。
他很高,黑色武士服修束体魄,每一寸都充斥力量。手腕上紧扣着数圈银环,收拢袖口。身后背着两把刀。
黑柄。一把长,一把稍短。
如果说,对手之中,有重宁不想碰上的人,他是其中一个。
重宁先开了口:“蔺异。”
双鬼刀蔺异。
如霜雪剑一样,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蔺异开门见山:“我要你身后那个人。”
重宁态度冷硬:“不行。”
蔺异诧异,“你不是只杀人,从不救人的?”
重宁凝眉道:“我的行为需要与你解释?”
“他是你什么人?心上人呀?”他拿她调笑,“你喜欢这一款?啧啧,面如傅粉的?”
“祸从口出。”重宁并不生气,只提醒。
“哎呀,你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蔺异冁然道,“你可知,你已坏了我的人一次任务。现下,还想坏我任务?”
重宁身上摸出一枚玉环牌,掷往蔺异所在。掷出时,劲芒爆闪,玉环牌凝了劲息。这块玉环,此刻不啻于一件凌厉的武器。
蔺异从容不迫,身未动,脚略侧,气场护住周身。
咻的声响!
玉环牌凝在蔺异眉心前,不过一寸,劲风扬发,衣袂当风。
无形的较量。
谁也没落下风。
蔺异两指自眼前夹住玉环牌——十二宫身份的象征。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重宁讽刺道:“那天在你的人身上捡到的。你什么时候,为十二宫卖命了?”
“它给我钱的时候。”蔺异笑道,“我不是你,我没那么多戒律缠身。我只讲规则。”
他在提醒她。
提醒与威胁,有时候并没有界限。
“规则?”重宁眉目沉冷,“你以为那五个人为何能活着回去?”
“那此刻你为何不把他交给我?他是你目标?”
“不是。”
“十二宫邀你加入的时候,听说你拒绝了,但你是否还记得签下了协定,互不阻挠?纵然不因为十二宫,杀手之间的协定呢?他若不是你目标,那便……与你无关。他是我目标,你不能插手。”
重宁沉声道:“我应了诺,他是我的承诺。活着把他带往目的地,之后死活确实与我无关。你可以另寻时机。”
“你把他带往哪?”
“蝴蝶谷。”
蔺异笑了,“阿宁,你是在与我开玩笑吗?”
蝴蝶谷是杀手的禁地。
江湖中没有任何一名杀手、刺客,敢入、能入蝴蝶谷杀人。
“你觉得我是会和你开玩笑的人?”重宁手抚腰间,“还有,叫我重宁。”
蔺异抬手握上刀柄。
空气中,劲息紧绷。
蓄势待发。
屋外利箭陡然射入,蔺异身形急遽闪动,单手接住十几支激射而来的箭,动作兔起鹘落,委实叫人暗赞。
蔺异稳身际忽地侧眸,目光凌厉,看向重宁。“你给我设伏?你投了傅家?”
重宁觉得可笑,“你告诉我你要来了?”
“你——”
自己中了别人设的局,倒好意思说是她设伏。重宁唇角噙笑,难得的欢愉,“你走吧,我不出手,他们拦不住你。蔺异,你欠我的了。”
“死丫头。”蔺异咒骂了声,弹身翻出室外。
门外砰砰作响,真气与体肤相接的骨骼碎裂之声,利刃断骨发出撕拉刀鸣。
事不关己。
重宁关上室门。
行至顾靖榻前,将他扶起,为他疗伤调息。
半响,室外传来敲门声。
“少公子,属下救护来迟!”傅渠不敢贸然入内,在外问道,“少公子可安?”
重宁分明已解开顾靖穴道,又为他调息已毕,照理说当下应该会苏醒过来,可仍旧昏迷未醒。傅渠在外询问,重宁不知该如何处理。
她走去开门,只见门外横尸一地,一片狼藉。这些傅府的家兵,如何是双鬼刀的对手,意料之中的事,重宁无惊无讶。
傅渠见重宁开了门,忙问道:“宁姑娘,少公子可还安好?”
“你来得有些慢,”因沈邺之事,重宁对傅渠心生厌恶,看也不看他一眼,连敬称都懒得用,“他……”她也不明白顾靖如何还未醒,“大抵受了些惊讶,晕过去了。”
“什么?晕过去?!”傅渠一脸惶遽,“属下这便去请大夫。”
萧稷匆匆赶来,阻了傅渠道:“傅大人,不必了,我略通医术,我去给他看看。”
重宁看萧稷神色冷漠,看她的眼神极是冰凉。
萧稷推开她径直走入室中。
她有些莫名,忽然想起顾靖身有痼疾似乎是隐秘,傅渠并不知道,若是清了大夫,怕是漏了消息。萧稷也不行。她思虑不周全,这时想起,忙把门关了,将傅渠阻在门外,继而迅速闪身,近榻前,挡住萧稷。
“你做什么?”萧稷凝眉怒道。
重宁寒声道:“不许碰他。”
萧稷怒极,冷笑出声,“哦,不许我碰?你是他什么人了?你有什么资格不许我碰?”
说着,横臂推开重宁。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