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游丝

    重宁蹙额,不多言。勾他臂膀,将手一翻,正欲搭萧稷腕脉。

    萧稷对她早有戒备,右肩一沉,右手顺着她抓来的手指一转,左手从右手底下穿出,欲扣重宁咽喉。

    重宁不料他真的动起手来。

    折腰后避。

    萧稷变抓作掌,猛拍重宁腰腹。

    重宁手臂一格,用腰腹之力将身一闪,身形快捷闪至萧稷身后,借力卸力,手臂一沉,欲架他后颈。

    萧稷应变极快,侧身卸劲,翻身反扣。

    两人一通拳脚相接,膝击,肘击,调动全身力量,你格我挡,你来我往,如疾风骤雨。这内室并不宽阔,手脚施展便有阻碍,但两人各类擒拿短打的手脚功夫都极为灵动。

    空气中,是肌骨相击的嘎啦声——

    萧稷扣住她的手臂,正想将她力道卸去,制住对方。

    不料扣在她臂上的手一震,为她内劲反击,竟未能将她力道卸开,被她一掌正中胸口。

    萧稷应变也快,手臂被反震时,立即收抓为拳,击中重宁左肩。

    两人皆受击后退数步。

    侧脚立定。

    重宁心中一惊,原先看这人生得细致匀停,身无烈性,更无肃杀气,一副书生公子样貌,不意拳脚功夫竟如此精纯——要害位置毫无差错,力道手势刚劲有力,她若非占着内修之优,劲气护体,方才已然被他给制住!

    重宁岂知萧稷沙场滚爬,军中多年,前几年还是个蓄须黝黑、不修边幅的糙汉,两年才得了安逸,拿些诗词歌赋做个伴,重新养出这柳拂春波般的清俊模样来。

    他武功内修确然不若重宁,但拳脚功夫却绝不落下风。

    此刻两人数步之距,彼此冷目眈眈。

    无形的刀光剑影。

    重宁手抚腰间。

    萧稷嗓音冷凛,直呼其名,“重宁,你对他做了什么?”

    重宁一讶,他竟知道她身份?!

    见萧稷目光落榻上,面上忧色与怒色掺杂,重宁顺着他目光侧首看——顾靖身子蜷缩,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涔涔。

    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

    往日呕血症发作后经她调息,可与正常无异,现下是何状况?

    重宁急忙上前,欲诊顾靖脉象。

    萧稷一掌隔开她,疾奔塌沿。

    重宁见他一脸心焦如焚,明明知晓她身份,先前却并未拆穿,已猜出他与顾靖关系匪浅,便不再阻挠。

    萧稷凝眉诊断了一阵,翻过顾靖身体,掀开他衣襟,只见他胸膛心腔位置一个细细的小孔赫然在目。

    萧稷大怒回身,猛地上前,掐住重宁脖颈直抵墙壁。

    重宁乍见此变,未能躲开,反应迅疾抽出霜雪剑,横他颈项。她眉目冷定,无畏无惧:“你可以试试,是你先掐死我,还是我的剑先割了你的喉。”

    “你究竟……如何能下得了手?”萧稷对这柄嗜血无数的霜雪剑视若无睹,双目红丝灌瞳,以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眼神看着她。

    重宁又惊讶又莫名,一时被他这副尊容摄住了,“他怎么了?”

    一瞬间心头也腾升莫名的慌乱,忧虑榻上那位该不是真的暴毙了?

    不可能的,玉机心法是武学心法中的瑰宝,是修武者心目中的稀世奇珍,数百年前曾引诱得无数修武者为此不惜不择手段,引发血雨腥风。江湖中人都不傻,若非这玄天九式里自有诡秘奇绝之处,怎会因它生出那么多动荡。

    玉机心法虽然不是回春医术,无法根除病源,但可令沉疴者有一时的焕然新生,以重宁内修之精纯,她坚信不可能会出现过体排斥,走火入魔的情况。

    到底是什么问题?

    “你是存心要他的命?”萧稷的手在她脖颈上渐渐收紧,“你可知他——”后话曳然而止。

    重宁被那股窒息感逼回神来,霜雪剑贴紧萧稷,字句如利剑出鞘般凛冽:“我若要他的命,他能活着走进傅府?还用耗费我大多精力,一路为他调息?”

    “你自己看。”萧稷含恨松开她。

    重宁收剑入腰。

    萧稷颈上为霜雪剑擦开一道血痕。

    重宁脖子上被他掐出一片青紫。

    “这……”重宁近了榻前,当即见到顾靖心口的那一点。

    面色骤变。

    重宁忙扶起顾靖,盘膝坐其身后,调息凝气,试图以内劲逼出他体内那根细针,但没办法,用尽全力她只能控制细针不再有深入的余地。

    方才她未发现,仍用玉机心法照常给顾靖调息,致使那根方入体肤的细针被阻,横在鬲中,血脉间有异物隔阻,难进难退,其痛苦堪比极刑。

    难怪顾靖会痛成这样。重宁满额汗珠,费尽气息疏导,仅仅能为他稍稍缓解痛楚。

    此刻一想都觉心惊,若不是因着他这呕血症,她会为他调息,这针就悄然无声进入体内,深入心器。待她带着他前往蝴蝶谷,这人估计便莫名其妙死在半道了。

    一股怒气莫名往上窜。

    该死的蔺异,算计到她身上了,早该防备的,却不想还是被他摆了一道。

    蔺异除了刀法一绝,他的暗器手段也是一绝。

    更可怕的,是他双手那对银扣里的细针,可入人体内,数日不觉,细针随着人体血脉周身游走,深入心器,使人呼吸骤止。若非剥尸挖出心脏,查看到那根细针,谁也不会知道死因。

    方才重宁朝蔺异掷出玉环佩时,蔺异早已拿捏好时机,在接住的同时下了手。

    重宁被他言语分了神,竟未留意。

    不愧是引她入杀手一门的蔺异,姜还是老的辣,两年了,她还是被他算得死死的。

    可恨!

    重宁侧首对萧稷道:“他是中了游丝针,我以内息控制住了,不过稍痛苦些,这几日尚不会有碍。到蝴蝶谷,夷溪翁可以救他。”

    “不过稍痛苦些?”萧稷冷笑。她倒是说得轻描淡写,事不关己,可惜顾靖这个自作多情的傻子,白痴。

    游丝针的后果,蔺异亲眼见识过,无形无迹夺人性命,此间一想都后背发凉。

    “那个人,是双鬼刀蔺异。”他了然道。

    重宁不语。

    “你和十二宫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既然没有关系,你为何不出手杀他?反而让他有机会对他出手?”

    重宁横眉冷对,“要我杀他?我为何要杀他?如你所言,这个人——”她眼梢余光径扫顾靖一眼,又回转目光盯着萧稷,“是我什么人?与我有何干系?”

    “你……”萧稷手攥成拳,气怒得牙根紧咬,“你这妖女究竟——”

    榻上的顾靖突然痛苦地咳了一声。

    萧稷一时禁言。他恨得紧,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还记得两年前,顾靖满身是血夤夜匆匆奔至萧府中,叫他暗下找一个人。

    一个女人。

    顾靖少居高位,自有放纵资本,人在声色场中却独善其身,惯来不沾女色,朝中人见萧顾二人行得近,一度暗传顾相有断袖癖,好男风,萧稷倒不介意做那被殃的池鱼,反而得了趣,拿来将顾靖调侃好段日子,结果发现这人什么风也不好,累得萧稷几度疑心,旧年一役,顾靖虽说把命捡回来,人却会不会落下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难免为之忧心忡忡。

    对于隐疾的忧心忡忡止于他夤夜奔府那夜。

    那夜顾靖一身血污,魂不守舍,来寻他找一个人。萧稷见惯他成竹在心,波澜不惊的模样,而今为一个女人魂不守舍?惊雷击顶萧稷都没这么震撼。

    更震撼的还在后头,萧稷查到那女子,竟是碧阳台一案凶手,方步入杀手一道。用杀手一道的话讲,那是她第一场“狩猎”,萧稷简直头目晕眩,心道顾靖此人是不是无论哪方面都要给人来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惊得他头疼的那种。

    逼问之下,顾靖才与他言及,该女子是少时一位故人。

    彼时他与顾靖相交已近七年,从未听顾靖提及过年少的友人,此番萧稷深感难得,照他往日所了解的顾靖的秉性,原也没往深层方面想去,只当那魂不守舍不外是年少故交遽尔重见时的惊讶所生。萧稷一时起意,随口拿来将他戏言,径问他究竟是故人还是心上人。

    本是不走心的一句,原以为顾靖会如同平常,意态悠闲将他反诘,哪知这回倒奇,顾靖闻言瞬息脸红过耳,无端忸怩在原地,青涩得犹如未见过世面的愣头青,骇得萧稷险些下巴脱臼。

    一直心怀好奇,萧稷今日初见重宁,才不禁多打量几眼。

    萧稷就奇怪了,眼前这女人,也就是这眉,也就是这眼,算得美人,可真放入美人堆中那也不外尔尔。论顾靖此人,凭他身份凭他样貌,要什么女人不是轻而易举,呼之即来?萧稷不相信人会因为少时一段记忆而将人牵念至今,简直胡扯,可顾靖确确实实对她一念经年。

    萧稷完全不明白,这人究竟有什么地方,令顾靖泥足深陷到这种地步?

    真是撞他娘的鬼邪。

    “妖女?别说他与我没有关系,便是有关系,我这妖女也不会白白为他杀人。”重宁离榻,立起身,满脸冷笑如嘲,对萧稷道,“你既知道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杀人的规矩。要我杀蔺异,给钱了吗?”

    这样一个见钱眼开,冷心冷性的女人,也值得顾靖为之多年惦念?萧稷没法说顾靖脑子有坑,只能说他心里有病,生得一双当摆设的眼,实际是个睁眼瞎。萧稷呼了口气,强制平息情绪,“你出价。”

    “好啊。”重宁声调款款,“以钱换命是一种价,以命换命是一种价。萧二公子如若愿意拿你的命……”她乜斜了眼睛,眼波从萧稷身上一转,难得的轻佻,难得的冶艳,杀气也同时不掩,“来买蔺异的命,我倒是很愿意接手的。”

    她一个江湖人,身无凭依,不过恃武而骄,若不是碍于榻上这个人……取人性命的手段有多种。武力不过是最下乘的。

    “好一个霜雪剑,”萧稷面有讥讽,“往日不过是闻名,今日我算是领教了。”

    “看来萧二公子不接受这个价。”重宁眯起眼睛,神情平静且傲慢,声凝如冰,“现在是你走?还是我走?”

    萧稷看向顾靖:“我去安排车马,连夜启程,我随你一同到蝴蝶谷。”语落回身,戒备地斜过重宁一眼,方离开室中。

    重宁呼了口气,看向榻上的人,“你……”她知道他已然清醒了,只是大约痛楚所致,没力气说话。今夜确实是她疏漏,若不是她对蔺异低了防备……这个“你”在重宁心里车轱辘似的转了半晌,也碾不出后面的字句。重宁起身为他盖好被褥,“你先歇着吧,我外室守着,待他来了……”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顾靖的手握住她的手,很凉。

    嗓音如低吟,他强忍着痛楚,以一种和寻常没二样的口气说,“我没事。萧稷是我故友,未曾见过我发病的模样,反应过激些,你……莫要放在心上。”他看到她颈部的淤青,眼中仿佛被刺了下,想伸手去抚一抚,但终究克制住,松开她的手,闭上眼不再赘言。

    重宁嘴唇几度翕动,终究沉默以对。

    顾靖脑中如滚岩浆骇浪,滚得他几乎眼眶发酸。方才她那几句“这是我什么人”、“与我有何干系”,顾靖听得字字诛心。明明知晓她是为了气萧稷,可是入了耳中,比这体内的游丝针更叫他痛。

    他知道她在自责,这自责并非因着他的伤痛,而是因着她对自己的疏漏。

    顾靖很清楚。

    她的心是热的,为别人而热。她的人是冷的,他以为自己是能暖到她的那个人。

    但不是。

    他这个人对于她而言,还没一份承诺重要。

    这样想起来也真是好笑,萧稷说他被她下了蛊。

    不是,他是被自己下了蛊。

    自九年前一别,顾靖曾以为不会有再见的时日,多年心怀念想,实则从未奢望。惊变是在两年前,再度一见。

    京都照云街金陵巷。

    扬名京都的销金窟,高门子弟风流所,里面是挡不了夜夜笙歌,唱不尽的靡靡之音。碧阳台上,她在一片莺莺燕燕里夺然而出,拔剑杀了他身旁一名世家子弟。

    剑芒一闪。

    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了顾靖满脸。

    宝光四溢,骄奢淫逸的光影间,顾靖蓦地辨认出那张记忆中的脸。

    曾经的稚气褪去了,急躁、不安、焦虑,甚至狰狞,通通没有了。不知道这经年来怎样的沉淀,成就了她眉眼间波澜不起的肃穆,杀戮时毫无起伏狰狞的神情。

    顾靖猜想,那一回该是她头一回任务,出剑很快,但仍青涩,也有紧张,一剑断喉该有的位置,她还拿捏不和洽。好比,力道的深与浅,位置的高与低。

    她的目标还在地上挣扎。

    杀人的技巧并不仅仅取决于修为高低,而更重于经验。他险些要上去告诉她,该往哪里入手,该从何处施力,方可干脆利落,不染血污。

    一侧另一名侍酒的小倌骤然上前,往目标咽喉补上一刀,啵的一声极其细微,甚至无血珠喷溅,手法极精到、极老练。他为她结束她目标的挣扎,旋即揽住她的腰,在卫兵冲入之前,闪身远离。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她令他震撼,顾靖也不是没见识,可不知为何自从见着她,他一应惊心动魄,一应神迷目眩,只为着她。

    可又如何呢?

    满心期盼只是他,自作多情的也是他。他根本不在重宁眼里,无法打动也无从打动。

    哪怕此刻告诉重宁,他记挂她,心系了她九年。她也不会有丝毫动容,或许只会说,“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顾靖很清楚。

    你心心念念的人心心念念着别人,你能有什么办法,你是什么法子也没有的。你心心念念的人半分不念你在心,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依然是什么法子也没有的。顾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有生以来第二回生出无力感来。

    第一回,是九年前,他阿娘离开的时候。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