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思
巴掌脸蛋,细长柳眉,样貌娇弱温婉。脸上脂粉不沾,椎髻布衣,却不掩杏眸流波,桃腮欲晕,重宁打量着她,这样的姑娘,任谁看见,都想轻捧掌心,万般呵护,也难怪傅渠的儿子一眼见着,即生掠夺之心。
阿瑶扑身跪倒重宁身前,泣涕涟涟,“阿瑶谢宁姑娘救命之恩!”
重宁愣住,连退后了几步,说道:“救你的并不是我,我已与沈公子说清楚了。”一时不知所措,看向沈邺。
沈邺含笑搀扶,柔声宽慰:“宁姑娘不重虚礼,阿瑶你且先起来。”
阿瑶满脸泪水,眼中仍有余悸,任沈邺搀起,重宁见她双腕数圈青紫,是绳索捆绑时挣扎所致。
这时谢远端着大锅饭行入内来。重宁诧异地看着沈邺。
沈邺会意,向她解释:“我们已拾掇好物件,准备动身离开淮城。离去之际,想着须当面谢过姑娘,邺知救命之恩总归并非一个谢字堪当,但求日后机缘,结草衔环。谢哥与阿瑶做了这一席,深知简陋,聊表寸心,求以心安,祈请姑娘赏脸。”
沈邺挽袖一比。
阿峙将重宁拉至上座。
重宁未经过这种场面,偶人似的坐了。
诸人便也各自就位。
重宁奇怪问道:“你们,为何要离开?”
沈邺道:“得罪了傅家,在这淮城,”他苦笑了一声,“哪里还有容身之地。我的身份,帮助不了他们什么,反而会连累他们。”
“他们都是你……”重宁道出一个于她而言自来陌生的词,“朋友?”
阿峙年少不拘,抢话道:“沈哥哥是我与阿姐表兄。谢大哥是沈哥哥朋友。”
重宁看出谢远是位江湖客,先前他与陆倩交手,重宁知他颇有修为,应是在通元末段。
“阿峙与阿瑶的母亲,是我姨母。我阿娘,”沈邺温言款款,并无忌讳,“原也是位卖酒女……”
沈邺话音未落,重宁见阿瑶已掩着绢子落泪。沈邺生得面如冠玉,英气俊美,想必他母亲必也容色不凡,可猜测沈邺的母亲当年同样遭遇阿瑶这般境地,为沈家蛮横强掳了去,只不过当时不是如今,没一个顾靖相帮。
母亲是当垆酒女,在沈家沈邺地位显然不高。重宁想到傅渠待萧稷与待沈邺的态度,同是士族公子,待遇天悬地隔。连傅渠这等外人都敢这般轻视嘲讽,在家族之中,只怕更甚。重宁自来不喜贵族中人,当下益发厌恶几分。
各人有各人辛酸,触及对方身世,为表尊重,重宁不再多谈,移话道:“顾靖既已处理,傅渠让人将阿瑶姑娘送回,想必不会再找你们麻烦,你们未必就要离开。”
沈邺道:“我猜测顾公子只是途径此地,不会久留,总会有离开的那日,保得我等一时,保不了一世。我们得罪傅家,难免日后不为他们记恨,报复,索性离开。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地,不必蜷缩于小小淮城。”
“都别说了,先吃饭,宁姑娘想必也饿了。”谢远酒杯盛满,举杯向重宁道,“老谢敬你一杯。”
江湖中人多酒量不俗,沈邺却仍周到地多问一句:“宁姑娘可会饮酒?”
重宁并未开口,只摇头。
她不是不会,而是不能。执剑者,手要稳,拈梅手,指力要准。酒入体内,散气走经络,会影响她双手。重宁一贯滴酒不沾。
沈邺斟了杯茶给重宁递过来。
重宁含笑谢了,与谢远对饮。
谢远酒入肺腑,一时慨叹:“宁姑娘年纪轻轻,出手却叫老谢大开眼界,此前江湖中倒未闻姑娘名号,想必也是因了禁武令……唉,如姑娘这等人物,若是在往昔江湖,早已扬名立万了。”
杀手,因人之怨念、欲望、需求而生,禁武令于她无足轻重。重宁但笑不语。
酒酣饭饱,嬉戏笑闹,其乐融融。
重宁见他们四人亲密无间,感情深厚,席间气氛温馨,不禁暗暗艳羡。
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重宁许久未感受过。多年前历过一场病,有些记忆,比方爹娘,比方童年,重宁都不甚清楚了。只记得她的弟弟重烨,记得他们姐弟曾经的相依为命。
之后随着师尊习武。重宁拜师之时,师尊已然百岁有余,虽年岁已大,但高阶修武者,年老无痼疾缠身,体态仍很是健擞。
师尊并非轻易苛责小辈之人,也不寡言峻行,相反,性情诙谐,很是蔼然可亲。重宁敬爱于她,纵然非是凛不可犯,她也从来不敢在师尊身前嬉戏笑恼。
舍身峰上,山静日长。重宁不晓得快乐是什么。
而此刻,她忽然知道了。
特别是阿峙与阿瑶之间。阿峙少年无忌,很是调皮,阿瑶面上嗔怪,实则无奈。阿峙更是恃宠而骄,毫无避忌,将沈邺与阿瑶拿来一起取笑,闹得阿瑶红了脸,又羞又恼往内室避去。
重宁不瞎,看得出沈邺与阿瑶之间的不同寻常。
她知道了快乐是什么。
重宁也知道,这快乐不是她的。
这里对于重宁而言,她是局外人。
时辰已不早,重宁想起顾靖,忽然思及他的病,不知有没有发作。她不由得心焦,起身对沈邺辞道:“我也该回去了。”
阿峙很是不舍,语气懊丧,“宁姐姐要走了?”
阿瑶闻言,从内室走出来。
看阿峙一脸依依,重宁拍拍他肩膀,又施劲捏了几下。
“哎……哈哈哈痒!”阿峙怕痒,瑟缩了下。
“筋骨很好,该去练刀。”重宁问他,“几岁了?”
阿峙扬声道:“十五。”
比重宁预料中还年轻,身量高壮,筋骨有力,她看着他的手,“好好养伤,不要难过,就算少了两根手指,一样能练好武功。”
“知道,”阿峙点着头,笑容璀璨,“姐姐,我不难过。”
这一声姐姐,委实叫到重宁心坎里去,不禁轻声道:“我也有个弟弟,多年未见了,我很想他,只盼着他也能如你这般,哪怕历过苦痛,依旧时时刻刻,笑颜璀璨。”说话间,脸上不经意地舒展开笑容,是拈来云天落方寸,颦笑之间,俱是翻涌。
此时若有镜子叫她照一照,只怕重宁自己都会惊讶。
阿峙一时看痴了,忘却言语。
重宁转首对阿瑶道:“多谢阿瑶姑娘与谢哥的这一席,今宵我很是欢喜。”她此话由衷,确然许久未曾这般放松过。
重宁从袖中摸出一枚小木牌——两指宽,三寸长,上面只雕着一把剑,牌的边角上开个小孔,系了一根草绳。她将木牌递与沈邺,“沈公子日后若有需要重……”稍顿一息,“相助的,可拿出这块木牌,无论什么事,我,都会为沈公子做到。”
沈邺接过木牌,一愣,言语难续,失神地看着她。
重宁也坦然抬眸看他。
先前一直不敢直面端详他,当下才发现,沈邺的眼眸是西境葡萄酒那种颜色,灯色下,不笑亦极尽温柔。
这双温柔的眼,令她想起方才他与她闲谈白堕春醪典故之际的神仪,全然一派晓风白莲般的光景,还有眼下那一点朱砂,教他的脸容,既平和,又闪烁,令人痴醉令人迷。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这个人,不经心,不经意,轻轻巧巧,便可叫人恋恋不已。可是,眼前之人再有无限美好,又与她有什么牵连呢?
牵念年九,至此有尽。昔时善始,今夕善终。
重宁不再多言,转身走远。
***
人已走远,沈邺手里拿着木牌,还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
阿瑶不免诧异,问道:“邺哥,你在想什么?”
沈邺脸上,说不清楚是失神,或是震撼太多的僵硬。
阿峙轻推沈邺,沈邺这才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阿峙纳闷道:“是沈哥哥你怎么了。”
“宁重……重宁。”沈邺顿悟般自语,“那陆倩那么好的剑法,教她一招破了,这修为,我早该想到。”
阿峙皱起眉来,问:“沈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沈邺反问他:“你觉得那位重……宁姑娘如何?”
“那还用问——”阿峙一想到她,不由自主便眉额舒展,扬起笑脸,简直笑靥如花了,“宁姐姐生得貌美,修为又高,人又善良,说话又冷静又温柔,我好喜欢她呢。”说着眼神次第黯然,“可是我们这一走,或许我就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阿瑶屈指弹了下阿峙额头,笑谑道:“小傻子,要不要再追上去,话个别呀。”
“姐姐!”阿峙被调侃得羞恼,不禁跺脚。
一旁的沈邺却看向谢远,问他,“你如何看?”
“修为很好,出手……”谢远想起她出手便折陆倩手腕的情景,思考少顷,终于寻得个较为合恰的词来概括,“利落。”
沈邺叹息着道:“不止是利落了,一出手即折人手腕,已然算得……狠辣。”
“沈哥哥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宁姐姐?!”阿峙一听不乐意,气得双腮鼓起,“那个姓陆不是好人,宁姐姐狠一些算得什么!”
“陆倩出手便断人手指,自然是狠辣。你觉得宁姑娘是好人,乃是因她的对面为你仇敌,是断你手指的恶人,故而觉得她折人手腕,算不得什么。情绪、站位,会令人看待事情的视角生出偏颇。假若,今日出手人不是陆倩,是这位宁姑娘,她一出手,便折你的手腕,你还会觉得,她狠一些不算什么吗?”
阿峙听得一脸糊涂:“什么叫出手的不是陆倩,是宁姐姐?沈哥哥你在说什么,宁姐姐是帮了我们呀。”
“她确实是帮了我们,可她……”沈邺眼中深意绵延,“也不算帮了我们,若不是陆倩是她门中之人,今日,她不会出手。我们只是幸运罢了。”
阿峙生气了,觉得沈邺过河拆桥,极不道义,怒道:“沈哥哥,我从前竟未发现你是这种人,宁姐姐帮了我们,你却还说她坏话。她还给你这个小牌子呢!”他指向沈邺手中木牌,“还说你可以用这块木牌,找她做任何事。她这么好,你竟说她狠辣,你——”
“阿峙!”阿瑶喝声。
阿峙委屈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若不是她,阿姐你也没法站在这里了。”
沈邺并不在意阿峙的谴责,“你可知她是何人?”
谢远看沈邺神情奇怪,凝眉问道:“怎么了?自方才接过这块牌子,你便很奇怪,这牌子有什么古怪吗?”
“这位宁姑娘……”沈邺指腹抚摸上木牌上的剑纹,眼底情绪莫测,“是霜雪剑,重宁。”
谢远一震,神色骇然:“江湖上近两年来,令人心惊肉跳的那位——霜雪剑?”
阿瑶不是江湖中人,不知这些事,听得一脸茫然。
阿峙学过几年武功,对江湖之事略有耳闻,此时自然一脸震惊,急切问道:“那位狠辣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重宁?!沈哥哥你没弄错?你确定没弄错?我……”他今日接触的宁姐姐,与他在江湖上听人所言的那个魔鬼修罗一般的人物,完全无法对应,一时接受不了,“这怎么可能?宁姐姐怎么会……会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呢?!”
街上的重宁一脸恍惚,走得魂不守舍。
“令人心惊肉跳的那位——霜雪剑。”
“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酒舍里的对话,一字一句,声声入耳。她起先心绪甚宁,走得慢,哪知听得这犹如晴天霹雳的数语。
她万万没有想到,沈邺竟能通过那块小木牌,认出她的身份。
自以为改了名字,换上平易近人的笑容,披上一身干净的外皮,便能掩去那满身的血腥,满手的血腥,清清白白地给曾经的念想留一份不沾血垢与戾气的记忆,可避无可避,当她取下第一条人命时起,就不能指望此生能得半分干净。
夜色寂静幽深,飞雪靡靡。
哦不,哪来的雪呢,不过是月光,她走过的一路,空气都隐隐弥漫出血腥。
她觉得很痛,说不出是哪里痛,但身受千刀万剐她也不至于这样难忍。
原来真正的疼痛与体肤无关,痛感纠缠着她的呼吸,缠绵的,深刻的,无意识的,不能习惯,就会窒息。
重宁一身颤抖得不能自已,不愿再听下去,跃身奔往傅府,闪入内院。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