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挂碍

    重宁不由得愕然。

    沈邺向重宁郑重一礼道:“多谢宁姑娘。”

    重宁脸上迷惘:“谢我做什么?”

    沈邺温言道:“今日若非姑娘出手,我与阿峙、谢远三人,怕走不出傅府了,更莫说救出阿瑶。”

    重宁静了一息,问道:“阿瑶,便是阿峙的姐姐,被傅渠抓了的那位姑娘吗?”

    沈邺颔首道是。

    “沈公子该知道,我出手,并非是为救你们,”重宁面无表情,声调徐徐,“只是因陆倩坏我门中戒律。至于阿瑶姑娘能安全回去,沈公子该谢的是顾靖。”

    沈邺未想她竟这般直接,毫无婉转,便也笑应:“无论姑娘出于何种缘由,今日之事,确实是因着姑娘出手,方得善了。顾公子沈某确也该上门拜谢,只是,经了今日之事,傅家大门,我大抵是进不去的,待日后机缘,沈某上渭阳顾家拜谢。”

    “既如此,沈公子为何等在此地?”重宁惑然不解,“我若不出傅府大门,沈公子候在此地岂非无用?”

    “我原是打算,每日都来此地等,”沈邺眼有执着,“总会有等得姑娘的一日。”

    重宁一时失神,旋即顿悟:“沈公子如此等候,怕不仅仅是为了言谢吧?”

    沈邺神容颇为忐忑,似是在犹豫该如何开口,少时方道:“宁姑娘,可否赏脸移步?”

    “去哪儿?”

    “阿峙说,想当面敬谢姑娘。”

    重宁正欲拒绝,沈邺有些窘迫,半开玩笑道:“姑娘能否赏沈某些许薄面?若是请不到姑娘,阿峙大概会烦煞我了。”

    “……”

    重宁安静少顷,往傅府回望一眼,对沈邺道:“走吧。”

    顾靖立在一处高阁窗前,看着重宁随沈邺走远,脸容一半掩入阴影里,十分晦暗。

    萧稷坐在他身后案侧,咻咻咻地逗着一只白鸟。

    “他们……”顾靖回身问,“说了什么?”嗓音里有说不上的失落。

    “一堆谢来谢去的废话。”萧稷懒懒抬眸看他,好整以暇地故意问,“还需要派谍鸟跟着吗?”

    “不必了。”

    “你可知,今日她行迹鬼祟,出去了两趟。”

    “我知道。”

    萧稷轻挑了眉:“你不好奇,她去哪儿?做了什么?”

    顾靖凝眉,问道:“你跟踪她?”

    萧稷不惧他生气,哼出声道:“非常时期。”

    “我可不是在担心她,我是担心你,你跟踪的可是一位杀手,当今江湖顶尖的杀手,反跟踪的本事,她还是有的,你若是被她发现,叫她给那啥了,我可没办法的。”

    萧稷嗤声道:“这么说你还关心我?”

    “那当然。”

    “得了吧你。”

    顾靖叹了口气:“不要再查了。重宁她,没问题。”

    萧稷没法再忍,喝声道:“顾靖,你是不是被她下了蛊?还是他娘的被鬼迷了心窍?!你就那么相信她?”他双目耿耿,如隐忧患,“我探查出来,那日等风来客栈后来的那五名黑衣客,是十二宫的杀手,派来收割你的杀手!为防你山神庙里不死,后边等着你呢顾大爷!当时你破解阵法,重宁明明轻而易举便可杀了他们,却偏偏留下活口,你就半分也不怀疑?这还是你?”

    “禁微,你不懂。”顾靖唇角一勾,笑容中却隐约有些萧索。

    “我不懂?”萧稷拍了案怒骂,“不懂你神志不清?不懂你鬼迷心窍?我不懂你大爷!当年你才几岁?你又懂什么?多年不见,这些年她做过什么,她经历什么,或者,她身后是什么,你都清楚吗?你了解她吗?在今日之前,你知晓她是无踪门下的吗?你知她与沈邺是相识的吗?倘若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凭借什么斩钉截铁的说,她——没问题?”

    “……”

    “每回戳到你痛处,你便不发一言。你不怕在她身上栽了,可是,我怕你栽了。你这身体……”萧稷咬了牙,竭力克制,却还是避免不了眼眶发酸,“当时该是我……”

    “别说了,”顾靖打断他,“有什么‘该是你’、‘该是谁’,分那么清楚。”

    “那你能不能理智些?”萧稷觉得自己要为这人操心死了,而他对自己身体那副即来则安,雷打不动的神容简直令人暴躁难息。

    “我何时不理智了?你看我不是很平静吗?”顾靖故意盯着他瞧,蹬鼻子上脸贱兮兮道,“呦,你什么时候这么肉麻了,还红了眼。为我啊?”

    “你滚!”萧稷若是蓄须,此刻该是须发皆张了。

    “嘿,恼羞成怒了还——”

    “求你了,”一股交友不慎的悲怆激涌而上,萧稷捂住额头,心中一阵哀鸣,“快滚吧。”

    ***

    重宁随着沈邺走了一会儿。

    沈邺道:“尚不知姑娘之名,恕邺冒昧一问。”

    重宁手无意抚上腰间,迟疑一息方道:“宁重。”

    沈邺状似无意地提及:“那……此前我们可是相识?”

    “你……”重宁意外,问他,“你记起来了?”

    “我……”沈邺面含歉意地摇摇头,“邺委实记不起,深知无礼,特求知于姑娘。”

    重宁垂了眸。

    “九年前在仇池琼华道,沈公子借了我一架马车。”

    沈邺凝神思索,记忆里毫无痕迹。

    “彼时我送我重病的阿弟前往蝶庄求医,正逢暴雨滂沱,车马陷入淤泥石隙里,出不来。沈公子途径,伸了援手,宁……一直记得。”

    似是曾有这样一件事,但不过途经的帮助,沈邺并未上心,故而印象模糊,已然撑不起记忆了。此刻听得,倒有些动容:“姑娘实在不必挂怀。”他微微一笑,“那样的情形,任是谁路过见了,都会援助。”

    是这样吗?

    重宁却清楚记得,当时路过的人,很多,她在大雨中,求了每一位过客,浑身泥泞,满目狼狈,没有人伸出援手。

    独有他,也只有他。

    于他而言是未曾记挂在心中的小事,于她而言,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于她之后的生命,仿佛再没有什么比当时那辆马车恰逢时宜的了。

    她负担着记忆,负担着恍若隔世的虚妄、惊怯、小心翼翼。

    心有挂碍。

    九年。

    三千多日日夜夜,清晰得无可推诿,她的挂怀与他的遗忘,一般长久。

    ***

    “宁姑娘,到了。”

    已闻酒香隐隐扑鼻,便听清风一缕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重宁抬首看去,已在一家酒舍门前。

    酒舍牌匾上书法瘦劲自矜,是“鹤觞”二字。

    重宁念在口中,二字回旋。

    沈邺见她沉吟,风趣笑语:“阿瑶有酿酒秘技,当时开了这家酒舍,唤我作个名,我拾得前人书袋,书了此匾,宁姑娘莫嫌酸气。”

    重宁微愣,说道:“只觉念来这酒舍之名颇有韵致,不想还有典故。”

    师尊文武俱佳,可她痴好武道,自来不爱读书,不过识了字,勉强不当睁眼瞎,此刻一闻,倒是兴致渐生,即又问道:“是何典故?”

    沈邺徐徐说道:“前人书中载一酿酒大师,名唤刘白堕。其所酿之酒,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号曰‘鹤觞’,我便拾人牙慧,拈来作个名。这酒尚有段趣闻,姑娘可有兴致听听?”

    重宁素来厌人悬她胃口,这话若是换顾靖问来,她铁定违心说不想,可对着沈邺这样款款君子,她不禁拘起性子,生出耐心,展颐颔首。

    “闻说有位高官,痴好此酒,特地齎酒之蕃,孰料途中遭贼,那贼也为酒香所迷,当即便饮……”沈邺一时忍俊,“姑娘且猜一猜,结果如何了?”

    重宁沉吟少息,“既说这酒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她当即也意识到,笑了笑,“那盗贼贪嘴偷饮,饮之辄醉,别说盗窃,怕是反而被擒了。”

    “姑娘聪慧!”沈邺拊掌笑道,“故而有了‘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一语。”

    重宁见他笑若和风,不免醺然,仿若亦欲醉其中了,这时耳闻声响,惊她回神。

    “宁姐姐,你终于来了!”阿峙欢快声音传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峙你慢点,别又在门槛上磕了,要是再绊个大马趴,那可丢人。”呖呖莺声,令人心生舒坦。

    “不会的,阿姐!你别老瞎操心。”阿峙迎上立在门口的重宁,欢欣道,“宁姐姐,我可等得你好久了!”

    蓬勃少年,笑若艳阳,重宁看着他,心中一时柔软,问道:“你的手指不痛了。”

    阿峙摇头道:“不痛了,有宁姐姐的药,一点也不痛。”

    “都进去吧,”沈邺无奈道,“怎么全都杵在门口说话。”

    阿峙附在沈邺耳边,眉飞色舞:“我就知道沈哥哥有本事,一定能把宁姐姐请来。”

    沈邺点了他额,将他支远,嫌弃道:“少贫嘴。”

    阿峙领着重宁行进酒舍。

    一路上酒香四溢,熏人欲醉。左右全是大大小小酒缸,十分齐整。阿峙撩起隔开的油布,引重宁直入后进。

    穿过天井,先前看到的那位叫谢远的汉子,此时正在厨房忙碌,见她来了,回过身来与重宁抬手打招呼。一位身姿优美,体态娇小的女子端着饭碗,自厨房走出。

    阿峙将重宁带入一间厅堂,颇为窄小,但收拾得极为整洁,木案草席,墙上挂着酿酒器具蓑衣等物。木案上是各式菜肴。

    那女子见到重宁,忙快步进来,将饭碗放在案上,行至重宁身前,说道:“想必便是宁姑娘了。”轻声细语,温柔如水。

    重宁颔首应声:“宁重。”

    不必问,重宁也知道,这就是沈邺口中那位唤阿瑶的姑娘。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