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伏子

    傅渠一脸冤枉,呼道:“少公子明鉴!这位小兄弟的姐姐是位卖酒女。在这淮城的一街坊间开了家酒舍,当垆卖酒。犬子前些日子前去沽酒时,与那位姑娘确实有些口舌之争,但之后便再无交集。至于那位姑娘如何失踪,属下全然不知呀!怎地就说是被傅家绑了?难道便因先前有几句口舌过节,遇上什么,便将一切赖上傅家了?少公子,属下冤枉啊!”

    顾靖心中哼笑一声。

    “你……”阿峙被傅渠堵得无话可说。

    傅渠皱着眉道:“小兄弟,令姐身在何处,确实与傅某无关,若说在傅家,你需得拿出证据来。你若拿不出证据,傅家也不是平白叫你诬赖的。”

    阿峙如何拿得出证据。

    傅家将人绑得滴水不漏,就是苦无证据,才会去求沈邺上门,帮忙讨要说法。只盼着傅渠能看在沈氏颜面上,将人放了。

    却不想傅渠老奸巨猾,反咬一口。

    阿峙无可奈何,又心急如焚,一下子破罐子破摔。

    “我就知道,我姐姐是被你那坏蛋儿子给抓了!不然你叫你儿子出来对峙,或者让我们进去搜一搜!”

    “你当傅府是什么地方?!”傅渠怒斥,“被你一个卖酒小儿说搜府便搜府,顾氏颜面何存?”

    顾氏颜面?顾靖心中冷笑,倒会拿顾氏作挡箭牌。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卖酒姑娘肯定在傅家,没有把握,言行稳妥如沈邺,怎可能会冒着风险上门来要人?各家族有明显的势力划分,保持着微弱的平衡,不到真正触及身家的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去越雷池。

    沈邺纵然是庶出,常年游历在外,也不可能会不清楚这点。

    如此袒明身份寻上门来,必也是想以此威胁傅渠,却不想傅渠这老狐狸,清楚他庶出身份,半分不给面子。当下顾靖若是不在此,沈邺这亏吃定了。

    不仅要不得人,恐尚有性命之虞。

    明知会吃亏的事,却还奋不顾身来做,看来这卖酒姑娘于沈邺而言,很是紧要。

    既如此,他倒是乐得成全。顾靖开了口,温声道:“小兄弟莫急,若你姐姐真在傅家,我一定让他放人。”

    阿峙止了哭,红着眼看顾靖,问道:“你是他少主,你不会包庇他吗?你会让我们搜府吗?”

    傅渠看顾靖神色,面色惊变,忙道:“少公子,若是被这小儿搜了府,傅家日后在淮城如何立足?顾氏颜面,又当置于何地?”

    “哦?”顾靖侧首看傅渠,“傅大人,是在威胁我?”

    他神情淡淡,语也淡淡,眉宇间没有任何情绪,却骇得傅渠忙扑跪在地,连声道:“属下不敢!”

    顾靖对沈邺道:“沈公子,这位小兄弟不懂事,但你却是明白的。搜府,是绝不可能。”

    “你方才明明说——”少年急了。

    “阿峙!”沈邺立即打断阿峙,向顾靖道,“邺明白。这便谢过顾公子,我等告辞。”朝顾靖一揖,径直拉过阿峙,“我们走吧。”

    聪明人,顾靖心中感叹一句。

    眼前人斯斯文文,兼之清癯儒雅,流连草莽却一身款款,布衣韦带但无丝毫邋遢,指缝衣角不沾半分灰,最紧要是够聪明,他不过语三分,对方已能摸索全文。他原当重宁眼神不好,此间不得不承认,她眼光颇佳,不过是,没看中他。

    陡然间一瓶陈年老醋直灌满腔,顾靖忽觉心好酸,酸得要命。

    “沈哥哥,阿姐怎么办,阿姐就是被他们抓走了,你知道的!”阿峙定在原地,叫嚷着,“你明明知道的!”

    “阿峙!”沈邺低喝一声,凝着眉说,“走,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可是——”阿峙话未说全,沈邺已近他耳边,“你不想害死你姐姐,便听话,走吧。”

    阿峙一脸委屈地看着沈邺,又怨怼地看了顾靖一眼,霍地转身,径自奔跑出门。

    沈邺与那位姓谢的男子向顾靖再一礼,又冲重宁点头,继少年离去。

    ***

    重宁轻扫一眼厅中人,转身便往后院走去,已不再提及先前来意,同处一室便同处一室,也无谓了,左右不过这两日。

    顾靖回身往主座坐下,一言不发。

    “少公子……”傅渠不知上面这位究竟何意,哭丧着脸,在案前跪将下去。

    顾靖拿起盘中一个橘子。

    傅渠递过眼神,左右忙上前为顾靖剥橘。

    顾靖悠悠道:“我让谁动了?”

    没有冷面威吓,声调亦如春风款款,却令闻者如寒水灌顶,悚不可遏。

    左右哗啦跪满一地。

    顾靖自己剥开一瓣瓣橘皮,待剥开了,又开始撕着皮肉上的白丝。认真的态度,仿佛他坐在这里,便真的只是为了剥橘子。

    傅渠在下方跪得满额大汗,心中惶惶然,犹如正待极刑。

    “顾氏的颜面?”顾靖看着手中被他剥得干干净净的橘肉,嗓音云淡风轻,“傅大人眼里,有顾氏的颜面?”

    傅渠忙伏地自表:“属下对顾氏忠心耿耿,少公子明鉴!”

    “明鉴?”顾靖笑了笑,“那我问你,那位小兄弟所言,可是有假?”

    傅渠正要开口。

    “傅大人可要仔细想了再回话。”顾靖掰下一瓣橘放口中,轻嘶声,被酸得皱起眉。人一不痛快,连个橘子都来欺负他。

    汗水顺着傅渠的脸颊流下,傅渠伏在地上,连声说道:“属下该死!”

    “哦?”顾靖从一腔酸涩里缓过劲儿来,说,“傅大人这回不说冤枉了?”

    “少公子,是小儿糊涂,一时鬼迷心窍。属下一会便派人将那位姑娘送回去,回头严厉教训属下那不成器的……”

    傅渠正告罪,忽见一个身着灰色武士服的男人疾步自厅外走进。来人身量健壮,步履却甚轻盈,脸上只露一只眼,另一只眼睛上戴着黑色眼罩。

    傅渠看出这人并非府中侍卫,一时惊讶,这人进来外头守侍竟无人来禀报。

    独眼男人走至顾靖身侧,递上一枚玉佩。

    顾靖放下手中橘子,接过玉佩,手一挥那男人便退了,眨眼难寻踪迹。

    顾靖食指勾悬着玉佩细绳,在眼前左右晃着。

    一看到那枚玉佩,傅渠脸色发白,胸中一窒,险些喘不过气。

    玉佩是有着傅家家纹的族牌,是家族身份的象征。看到这玉佩,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方才那位宁姑娘帮姓沈那帮人出头,傅渠就将事情往最坏的打算,赶忙吩咐人带傅慎离开傅府避一避。

    傅渠单这一个儿子,自小宠溺放纵,惯得他无法无天,行径素来不检,加上傅家是淮城大族,养成了傅慎仗势欺人的性子,向来横行又兼好色,城中但凡见到美貌女子,势必被他搜罗入府,纳为姬妾。

    傅渠虽知,却认为不外都是些贫贱女子,能入得傅家大门都是她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是能为傅家开枝散叶,那更是好事,哪会以此去怪责自己儿子。往常别说绑了区区一个卖酒女,便是打杀了,对于傅渠而言,那也无关痛痒,偏偏傅慎时运不济,碰着这阎摩来到府中。

    “我已派人将贵公子送往渭阳,傅大人心疼爱子,管教不了,本公子来帮你。”

    这句话,听得傅渠心惊肉跳,午宴上那女婢被断手之事,尚且过去未久,傅慎落入顾靖手中,是死是活,全由他拿捏。

    “少公子,”傅渠膝行上前,“小儿年幼不懂事,少公子手下留情啊!”

    “年幼不懂事?”顾靖一脸讶色,“我没记错,贵公子及冠已久,今年该二十有六了。”

    傅渠急得连连磕头:“是属下疏于管教!是属下过错!少公子,属下就这一个儿子,求少公子为傅家留一脉香火,属下为少公子赴汤蹈火,任凭差遣!”

    顾靖笑出声道:“我如今不过一闲散人,上刀山不必,下火海无需,哪有什么地方需要傅大人来为我赴汤蹈火?不用说的这么声情并茂,傅大人只需记得自己是顾氏家臣,忠于顾氏,忠于圣人,便已足够,我嘛……我就不多说了。”他扶案起身,将玉佩扔往傅渠身旁,“该怎么做,傅大人自行斟酌吧。”

    ***

    重宁在街上走着,照面间擦身而过一个人。重宁一时顿住脚步,方才走过身侧之人令重宁隐隐想起一个人——吴奎。

    两人并不相像,唯一的相识点不过是,这人也只有一只眼睛。但最引重宁注意的,是这人步履无声,周身劲息内敛,是名高修武者。

    如今世道,绝不是高修武者满大街可见的世道。固原武者都屈指可数,莫说地武级别。重宁转身寻找,只见往来人影错落,已无方才那人踪迹。

    重宁另有要事,只得弃了追踪。她按照先前打探的路径寻找,不一会儿,寻到东面大街一座宅邸前。

    宅子门前有两个石墩,石墩中各自插着一根二丈余高的旗杆。

    旗杆上暗蓝色旗帜迎风,展露着威远镖局四字,另一边是镖局图腾。

    门上牌匾亦书着威远镖局,下方一行小字,是淮城分局。重宁走至正门,见大门正敞开着,左右立着数名劲装武士服的男子,体格彪悍,神容英武。

    正首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走上前来,是这镖局里的趟子手。他打量了下,见重宁身上背着个大包裹,便问道:“姑娘是要托镖?”

    重宁颔首,又问:“贵局主事镖头可在?”

    趟子手应了,将重宁领进厅中去。厅中立着一大汉,正在清点物什,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放下手中录册,迎上前礼道:“敝人姓陈,陈英,是威远镖局淮城分局总镖头。”

    重宁并不多言,从怀中拿出一枚牌令。

    这枚牌令是在威远镖局中有过多起生意来往的客人方可有。陈英见了,恭敬道:“原来姑娘是咱镖局老客人了。”

    重宁取出钱囊放在案上。

    钱囊极为沉重,陈镖头便知此这是一单大生意。

    “这是四百两,请陈镖头将五个盒子,送往这五处所在。”

    重宁拿出五枚木牌,牌上打开,里面各指出大殷境内五处所在,接着放下背后包裹,打开包裹,里面五只带锁的木盒。

    陈英伸手接过了,发现五个木盒虽小,却颇有重量。

    “东西送至之后,各处接应之人会交给你们一枚小木牌,过段日子,我会过来取。到时陈镖头将这位置指引木牌,还有交接的小木牌,一齐交还于我,我会付上余下的一百两尾款。”

    陈英见她出手大方,越发客气,在录册上记下了,说道:“姑娘放心。”

    重宁颔首,便转身离开。

    重宁离开后未久,陈英将五个盒子搬入里间,转身出去唤五位稳妥的镖师。陈英前脚刚走,一个身影便闪身进入。

    看清身影,竟是萧稷。

    萧稷取出根细针,将木盒上的锁撬开,发现里面每个盒子都装了二百金,再无其他物什。他将盒子锁了回去,摆放原位,离开屋中,行往走廊,突袭向尚未走远的陈英。

    陈英是这镖局中的总镖头,修为不弱,发现身后有异,当即还手。

    二人相交十来招,陈英还是为萧稷制住。

    “我没有敌意,方才那位姑娘,让你们将东西运往何处?”

    萧稷取出傅府的牌令。

    以傅家在淮城的势力,陈英哪敢得罪,当下不敢隐瞒,自怀中取出方才的木牌,说道:“那位姑娘令在下将五个木盒运往此五处所在。”

    萧稷一一看了,暗自记下,交还给陈英,又道:“你好生运送。日后那位姑娘若来,不可提及傅家有人来询问过。”

    陈英忙点头应是。

    ***

    重宁回到傅府时,已近黄昏,恰见一个熟悉身影立在傅府门口对面。

    重宁走上前去,在那人身侧立定。

    “沈公子,好巧。”

    沈邺闻声,回转身子,展颜道:

    “不巧,宁姑娘,邺在等你。”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