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后彩虹遥相看,拂夕得见阎罗君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拂夕额头渗出汗来,汗水从纱布缝隙中濡湿了伤口,“嘶——”拂夕倒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崇灵问。
“汗水碰到伤口了,不玩了。”拂夕停下来小心揭开纱布,轻轻擦拭汗水。
崇灵透过门缝偷偷看着她,拂夕揭开纱布,还是一道血肉迷糊,他心里觉得有些后悔,自己对这么一个孩子下手太重了。
拂夕听着门后没了动静,便道:“没关系,不打不相识嘛。”说罢坐在门前石阶上望着天道:“今日有极美的彩虹,你且瞧瞧。”
崇灵也席地而坐,抬起头,他竟没发觉空中有这样一道彩虹。
“你知道吗,”拂夕一边看着彩虹一边痴痴地说:“我在家乡也见过这样的彩虹。我的家乡是个多雨的地方,每次下过雨,整个街道就会弥漫着那种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但是如果你靠近江边,就完全不同了,江边雨后是水汽的味道。你闻过水汽的味道吗?有点甜还有点冷”
崇灵透过那一道缝隙看着侧坐着看着天自顾自说话的拂夕,忽然觉得心很静。一直以来很多事积郁在心里,逃不脱放不下,每天惶惶终日,只得做出一副狂躁的姿态。这几百年来,似乎有宣泄不完的怒气,无论打了多少人,击碎多少物什,都只能得到片刻的缓解,随之而来的就是与日俱增的痛苦。
“可是,我把家乡忘了,我只能想起来这些片段,其他的都记不得了。可能我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拂夕还在絮絮叨叨说着。
崇灵忽然觉得稀奇,按说拂夕的记忆应该是婆婆重塑的,可是见她言辞真切,所叙述的事细节精致但是时间地点均不明,这实在不是“假记忆”应有的情状。此前这丫头还提到了魔道的石碑,可见并不简单。兰芷岛自从青州只出不进以后再也没来过外人,拂夕是第一个,恐怕这背后有许多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嘿,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崇灵问。
“不能更真了。我把什么都忘了,最近几日有时候能想起一些片段,或许慢慢都会想起来吧。”拂夕正经地说。
崇灵盯着门缝中的她,拂夕捏着一片草叶在小水坑里滑动。“你呢?你的家乡就是兰芷岛吗?”拂夕低着头玩着水问。
“并不是。我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一座山上,我小时候和师傅生活在一起。师傅有很多徒弟,但是他最疼爱我。我的名字也是师傅起的,他说‘山高云远,万物之灵’就是崇灵。”崇灵娓娓诉说,像是在给拂夕讲故事,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一般,“他还说我很像他曾经的一个徒弟,但是我们又很不一样。‘一个生而无情,应修身养性;一个心有七窍,宜断忧戒思。’”
拂夕完全听不懂这话的含义,正在思索,只听得貌儿高喊:“拂夕姐姐!”
崇灵脸色冷了下来,“回去吧。”他的语气冰冷,仿佛是命令。
“你”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把拂夕浇了个透彻。
“我病着不想出门,亦不想有人打扰。池中锦鲤我这几日喂不成了,我看你是个爱溜达的,你去喂鱼吧,别来烦我。”说罢从墙上丢过一个麻布袋子,准准砸中拂夕的脑袋。
“哎呦——”拂夕吃痛不已。她还想分辨几句,只听得门内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貌儿抓住拂夕往回走。拂夕还沉浸在崇灵态度的忽转里,有些发怔。“崇灵少爷是这岛上最不好相与的人,你这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貌儿愤愤的说。
“他当真这么奇怪?”拂夕问道。
“奇怪?何止是奇怪!他下手狠毒,毫无人性。他哪一个近侍不是遍体鳞伤?”
“原来如此”拂夕撇撇嘴。忽然想起手中的麻布袋,“诶?这喂鱼?!这这这岂不是要去前院?这不是招惹婆婆生气吗?”
貌儿也一脸难色。
拂夕望向远处的芷苑,现在还回去亦是不可能了。“鱼儿无辜,还是得喂的。不然有个三长两短更是出大事了。”拂夕一顿,“你别愁了,咱们下午去好了,午后日头热,肯定没什么人,咱们加紧喂鱼,喂了就走,应该没什么麻烦。”
听了这话,貌儿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白婆婆正在前院忙着接驾冥君的事。
“倪儿,花瓶中的木芙蓉都得换作曼陀罗华,”白婆婆忽然想起来一桩大事似的,“快着人去三途川向川主讨一些来,快!冥君他午后就到了,再不去来不及了!”
倪儿点头答应着就往外门外跑,迎面撞上一个洗扫的小丫头,二人都险些跌倒,她也来不及斥责,只是着急跃出门去。
白婆婆又在身后喊道“倪儿,曼陀罗华要盛开的!精白的!还有还有,采些白兰,如果曼陀罗华来不及的话还能将就用用”又转身对方才那个小丫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地擦干净!要一尘不染!”说罢又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走到院中,唤道:“再来几个人,这院子太脏了,真不知道你们平日都是怎样偷懒的!给厨房说,做点桂花绿豆糕备着。对了对了,把三途川主给的九龙窠岩壁上的大红袍新茶取出来!”
大家手忙脚乱的干活儿,白婆婆也是在院子屋里团团转,平日里幽静闲适的木屋小院,这会子竟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感觉怎么都和心目中适合接驾的处所差之千里。她心急如焚,脑子飞转,生怕忘了什么c错了什么,然而她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还没做好。“是什么呢到底忘了什么”白婆婆蹙着眉头站在院中央,一脸疑惑,“我到底有什么事没想到呢”
正想着,倪儿吩咐人去三途川讨曼陀罗华后抱着一大束白兰回来了。她健步如飞,急速走到白婆婆面前,道:“婆婆,呼——”倪儿有些气喘,“我想起您得把白锦朝服取出来,虽然冥君不在意这些虚礼,但是他说过白锦朝服只有您穿最大方得体”
白婆婆从思绪中抽出身来,她转过头,低下眉眼嘴角缓缓展开温柔的笑意,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她二人来到内室,白婆婆一个轻跃飞起,取下柜顶的锦盒揽进怀中,仿佛是一个少女抱着心爱的猫似的。白婆婆与倪儿缓缓展开锦盒内的朝服,白色的朝服好像是笼罩在五彩斑斓的彩虹中一般,透着迷人的光晕。在屋内并不明媚的阳光下尚且如此,如果在日光满洒的院子中只怕是要璀璨夺目了。
“婆婆,这鲛人的织锦不愧是世间最珍贵的布料,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是灿然”倪儿惊叹道。
“这鲛人白锦是冥君掌管阎罗之时南海龙王的贺礼,只得了十匹,原是说冥君曾写过手信向南海龙王求得的。”白婆婆抚摸着白锦朝服道。
倪儿不禁笑了,“这么说,冥君的贺礼竟是求来的。哈哈,婆婆你从没说过”
“是啊,”白婆婆也笑了,“好在那南海龙王和冥君是旧相识了,并不觉得奇怪,还送了一支长生烛,至今都安放在阎罗殿‘万烛台’中央。可是后来不知怎的,鲛人白锦冥君用不上了,他就取了一匹给所有冥界女官做朝服。统共不过我和孟婆两人而已”说到这里,白婆婆脸红了起来。
“这鲛人白锦难得,冥君存着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能拿出一匹已经是奢侈了;至于孟婆嘛”倪儿眉头一皱抿着嘴一笑,道:“孟婆不过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依我看,这白锦,就是给婆婆您的!”
“你这妮子越发会胡说了!”白婆婆推开了倪儿,脸上却是笑着的。
“怎么就是胡说了呢!冥君他老人家自己说的,‘这白锦还是孔雀你穿最大方得体’”倪儿学着冥君的腔调粗着嗓子说。
“真是胡闹!都怪我平时宠坏了你!”白婆婆活脱脱成了一个娇嫩羞涩的小姑娘,她年轻美俏的容颜日常绷得太紧,使人感受到和这副皮囊迥异的年龄感,然此时此刻的她那么活泼明艳,活色生香。
“婆婆”一个小丫头怯怯的伏在门边,怀里抱着一大束曼陀罗华。
白婆婆急忙敛去了笑容,只剩下满满情意的双眼和泛红的脸颊。“这么快就到了!”她走过去接过曼陀罗华,低下头摆弄着。
“三途川主听说是婆婆要的专程找小仙官送来的,仙官仙船的自然是快些”小丫头兀自念叨着。
“婆婆,你看,冥君最喜欢的就是这精白胜雪的曼陀罗华。”倪儿与婆婆四目相接,而后她向着床榻上的朝服使了一个眼色,“目之所及c心之所向,正是这个理儿呢。”
白婆婆心领神会地抿着嘴笑了。
拂夕躺在床上无聊至极,她伸直了腿,任凭裙子裤子通通落下,露出整条腿在空中飞踢。
“哎呀!这怎么行!”貌儿走进门,刚好看到拂夕这幅样子,她急忙向放下糕点,疾步走过来抓住拂夕的脚踝,放平在床上,又把裙子盖好铺平。
“没有人会来的。”拂夕一个侧身,手撑起脑袋,一挑眉道:“拿来的什么?”
“桂花绿豆糕,不知怎么的今天厨房做了很多,我想你们人都喜欢”
貌儿还没说完,拂夕已经一咕噜爬起来光脚冲到桌子前,貌儿提起她的鞋,“你的鞋啊——”再看,拂夕已经狼吞虎咽地开吃了。
“终于不吃豆子了,”拂夕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来来来你也吃,快来!”她嘴里太多糕点吐字已经含混不清。
“你慢点吃你们人,不都是你这样的吧?”貌儿忽然说。
“哈哈?啥?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哈哈——”拂夕指指茶壶,示意自己快被噎到了,貌儿撇撇嘴,给她斟了一杯茶。大口大口喝了茶,拂夕拍拍胸口,才又道:“我比不得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我就是钱塘江畔长大的卖杂货的,要说那小姐们一个个文绉绉静悄悄的,也是别有一番风趣啊”说到这里她忽然呆住了,脑海中浮现过一个温柔的面容,她看上去有些疲惫虚弱,可是轻笑嫣然,仿佛是那溶溶月光,“月姐姐”
“谁?”貌儿探着身伸长了脖子,问道:“钱塘江又是哪里?”
“对啊,谁呢哪儿呢”拂夕陷入沉思。
貌儿知道她又开始发痴了,她走到书案前取来纸笔,“想不出来就记下来吧,方便以后放在一起想嘛。”
“你说的太对了。”拂夕接过纸笔写下“月姐姐”c“钱塘江”两个词,抬起头思索了一番又写下“魔道”c“天下第一鲜”,再提笔又写“悲欢里合过眼去,人间至男亦可平。出世无须引于山,入世亦非金楼格。如是千半”,写到此处停笔了,拂夕转头问貌儿:“‘笙箫’的笙箫怎么写?”
貌儿摇摇头。
拂夕噘着嘴,用笔顶着下巴,嗯了几声,似乎灵光一闪,接着写完了整首诗。
“哇,你还会写诗!”貌儿拍手称赞。
“诗不是我写的,但是可以背给你听,我是前两天在那边的长桥上听到的。”拂夕得意地说。
“那你记性真好!”
拂夕装作一副文人模样在屋里拍着手踱起步子,眯着眼睛念着这首诗。若不是她光着的双脚和这白字满篇的“诗作”,神态还真像是一个书生。她正走着,一眼瞥到条案上的麻布袋子,一拍脑袋道:“咱们还得喂鱼呢!”拂夕抓起麻布袋,着急忙慌套上鞋,一跳一跳往门外跑。貌儿捂着嘴笑着追了出去。
前院一如既往静悄悄的,拂夕伏在门后,如她所料,这院中空无一人,只是她觉得这院子怪得很,和平日里就是不一样,可是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拂夕姐姐,这院子今天怎么这么干净”
貌儿一语中的,正是干净了!拂夕这才看到,从地面到瓦片,从假山石缝到树枝树叶,都干净到了异常的地步,不过此时无人,已经算是喂食的最佳时机了。拂夕抓住貌儿的手,猫着腰悄悄往院子中心逼近。行至池边,锦鲤一如寻常——有的在池中自由自在的畅游c有的停滞水中假寐c有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闹。
拂夕也就慢慢放下戒备蹲在池上小桥中央,她示意貌儿也蹲下身子,而后撑开布袋,悄声道:“貌儿,我们快快喂鱼快快走。”
拂夕貌儿两人每次只抓一点点,生怕激起水声扰了一院清静,锦鲤也十分懂事似的,没有跃起争抢,都静静地吞吐着。
“冥君,请——”
随着白婆婆这么一声,冥君走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院中央蹲着的拂夕和貌儿,白婆婆背后一冷,原来自己一直觉得忘了什么事,正是这一件顶重要的大事了——把拂夕这个小妮子忘了。
拂夕貌儿听见婆婆的声音吓得手一抖,鱼食哗啦啦掉进水里,方才安静的锦鲤也闹腾起来,她二人抬头,正看到院门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么威严肃穆,一旁的白婆婆也一反常态的穿着璀璨耀眼的衣服,再看,那人身后的院门外站着乌央央一群人。拂夕和貌儿腿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坐在桥上。
冥君略顿了一下,而后缓缓走向石桥。他的步子并不快,拂夕却觉得他整个人的气场已经逼将而来让人窒息,她低着头不敢多看,心下却飞快地思考着:婆婆说“请”这个人就进来了,一身黑色,身后跟着一群人,气场如此威严,想来白婆婆是怕他的。白婆婆这么厉害都害怕的人完了完了,全完了,自己必死无疑了
正想着,冥君已经行至她面前,拂夕低着头只能看到冥君墨黑色的衣角,上面有浅银色的暗纹,仿佛是流云图样,很是精致华贵。
“冥君”白婆婆似乎想说什么。
“冥君,小丫头不识礼数,”忽然一个男子打断了白婆婆,拂夕看到冥君背后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走向自己,只觉得肩部一痛,竟被那白衣人从地上提起,她错愕的看向白衣人,这人正是送自己到这怪岛上的白衣书生!“还请冥君莫要怪罪”拂夕听这白衣人这样说,心下不禁感激万分,感觉他无比亲切。
冥君瞥了一眼话说了一半的白婆婆,又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白无常,这白无常不似黑无常,一贯是沉稳的,平日里断不会如此急躁,竟赶在白婆婆之前为这小丫头分辩,可见事出蹊跷。
“你,抬起头来。”冥君缓缓地说。
拂夕长出了一口气,正慢慢抬起头,一眼看到了冥君腰间垂下的玉龙,好熟悉的玉龙;再看冥君的右手带着的玉扳指,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微微一歪头困惑不已。
冥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拂夕抬起头,这下她完全怔住了,先是被他眉宇间的清冷和面容的俊朗所惊诧,随后记忆在一瞬间打开了闸门,她正是被眼前这个人揽在怀里凌空飞起,眼前这个人和她嬉闹c叮嘱她永生不要再踏进魔道他放肆的饮酒c摘下扳指的轻笑c他弹琴c他在自己耳畔说“你听说过庄子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拂夕痴痴地说。
跪在地上的貌儿心想:完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又开始发痴
听到拂夕这话,冥君脸上闪现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冥君重复道。“不过是个傻丫头,走罢。”说罢径直向木屋走去。
白无常放开拂夕,递给她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转身跟了上去。白婆婆盯着拂夕,目色中十分复杂,然而此时来不及驻足太久,她狠狠地道:“貌儿!”
貌儿赶紧爬起来拽着拂夕往外走,“快走吧!拂夕姐姐!”她怯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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