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疑云重重兰芷岛,迷雾石阶险环生

    梦中拂夕在一间微寒的房间里,这房间大而空旷没有任何家具,自己正坐在浅灰色的毛皮毯子中。房间四周都是雕花镂空木门,从那镂空缝隙间甚至能看见不断弥漫而入的寒冷雾气。地面是沉沉的暗木色,踩上去木纹竟会随之变幻如同那潋滟的水。

    拂夕穿着一身象牙白布衣短衫长裤系带短袜,头发高高盘起,就像是贪睡晚起的书童。说是贪睡一点错都没有,天已经大亮了,只是不似寻常阳光明媚,这阳光仿佛被团团雾气阻隔,也是冷的。

    门外似乎有两个人在说话。拂夕顶着毛毯悄悄靠近门前,想看看是什么人c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谁知那两个人倒是先发现她了。只见其中一人一挥手门竟瞬时开了,另一个人则在一边笑道:“你偏爱吓唬她!”

    拂夕这才看清了二人的模样,他们与她一样,都穿着象牙白的布衣,二人正坐在地上,原来门外并不是院子而是一个木台。他们二人长得很不相同,笑着的那个生得眉清目秀英气逼人,梳着一个单髻,虽然气质清冷了些,但人到底是爱笑的。挥手便能开门的那个几乎是披着头发,虽说俊朗比笑着的那位差了几分,但是眉眼间流露出的潇洒决绝却十分迷人,拂夕竟忍不住多看了他的眸子几眼。

    “怎么。不认得我们了?”披着头发的那位戏谑的问。

    梦中的拂夕似乎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竟走入木台,向着那没有栏杆的边缘靠近,原来这屋舍建在高山之巅,那屋前木台下面是滚滚云海,层层叠错,淡淡阳光透不过这深厚的阻隔。拂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竟忘了惧怕,只是一味地觉得悲悯,在悲悯什么她也说不清。

    “拂夕,你怎么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一回身,原来是那梳着单髻的少年,拂夕仰着头正对上那少年担忧的目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们又是谁呢?”拂夕痴痴地问。

    “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那少年扶住拂夕的双肩,“我是——”

    “拂夕姐姐!”貌儿举着一支蜡烛站在床边,“快起来!寅时二刻了!”

    拂夕听到这话噌的一声从床上跃起,“快走!要迟了!”

    拂夕与貌儿火急火燎的赶到厨房,厨房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了,厨娘安排她与貌儿坐在小木盆边剥豆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剥到头晕眼花,总算是剥完了今日份的豆子。拂夕这才得了空闲好好观察这个“厨房”。厨房倒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可是并没有人生火煮饭,大家都围着木盆剥那成山的豆子,剥好的豆子在清水里澄淘过几遍后,放在刷了油的炭火密架上烤上一刻钟,便装盘端了出去,如此往复,非常奇怪。

    正疑惑着,貌儿端了一盘豆子走过来道:“拂夕姐姐,咱们出去吃豆子罢。”

    拂夕解下围裙走出厨房,天已经亮了,那油烤豆子实在是让人没有胃口,但是貌儿吃的却很香,仿佛那就是山珍海味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拂夕向前走了几步伸了一个懒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变得清澈,远远地,雾气褪去的方向竟然有楼宇的轮廓。

    “貌儿,那是什么地方?”拂夕歪着头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楼什么阁我也不记得了,婆婆不让去,我也从没见有人去过。”貌儿双手捏着自己两个发髻,噘着嘴努力想着说道。

    “我今天剥豆子的任务完成了对吗?”

    貌儿依然捏着自己的发髻,傻傻道:“是啊,不过厨娘说明日寅时三刻还得过来。”

    “你听着,”拂夕按住貌儿的双肩,“你现在回去好好补个觉,我呢,四处看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记住了?”

    貌儿先是点点头,然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疯狂地摇起头来。

    “听姐姐的话!过些时候我就回去了,快走!”拂夕推开了貌儿。貌儿怏怏地离开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拂夕悄悄向着那雾气中的楼宇走去。

    一路上什么人也没有碰到,可见这兰芷岛防备十分松懈。那明明近在咫尺的雾中楼宇仿佛会移动似的怎么也走不到。拂夕绕过昨日醒来时身处的小屋,快步走过有着锦鲤的池塘,发现路就此断了,面前是浩浩汤汤一望无垠的河流,水光粼粼泛着并不通透的日光,一如梦中那般,楼宇还在前面。大概是另一个岛上的建筑吧。

    “完了完了,来来回回就这个小破岛,”拂夕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索然无味地揪过河边芦苇扯成片片飞絮,一边吹一边自言自语道:“想也想不起来,逃也逃不出去,”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起来,“饭也没得吃,要死啊!我好想胖厨师啊——”她忽然一愣,胖厨师是谁呢?为什么忽然脑子里出现了这个人?她坐正身子细细想来,那些钱塘江畔的日日夜夜,那些商船码头繁华夜市的点点滴滴,好像慢慢从心底浮现出来。她想起那个糖人,又甜又大,还非常帅气;那个小孩手指着她,她似乎在飞——在飞,那是白无常大人!这一瞬间的记忆犹如将熄的烛火,明晃晃闪了那么一下,就化作青烟袅袅消逝了。

    拂夕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闪现过的片段,确保不会漏掉一个细节,“现在想不清楚没关系,总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她似乎获得了力量,站起身来,扑扑身上的泥土,“或许是我方向走错了也未可知。”

    正在她打算折返的时候,方才寂静无声的木屋鲤池忽然热闹了起来。原是那白婆婆吃过早饭过来照看精心饲养的锦鲤。拂夕此时无法行原路,只好藏在假山石后。

    “倪儿,那小姑娘今晨可有按时去厨房帮工?”白婆婆一边撒着鱼食一边问道。

    “今晨?明明是昨夜吧!”拂夕一脸不满。

    “是的婆婆,她按时去了,豆子剥得也不慢。她说她原是叫拂夕的,婆婆您取名又精进了呢。”倪儿面带恭维之色。

    拂夕在石后气得掰眼睛吐舌头,“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名字。”

    “她说她叫拂夕?那并不是我起的。”白婆婆面露愠色,忽然发起怒来,把掌心的鱼食全部掷入水中,锦鲤惊得纷忙退散。倪儿也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过了半晌,白婆婆又道:“就这样的黄毛丫头,竟然能让他多看几眼!”话音落,又怔怔盯着池水中自己的身影,眼神渐渐黯淡了,“到底是人老珠黄不中看了。我守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够”说罢缓缓坐在池边,眼泪止不住地流。

    拂夕在假山石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来那婆婆古怪至极,大概自己气到自己也是有的。这样等她哭下去日头都能过三竿,于是拂夕闪过身从侧门出了院子,顺着水边走。

    经婆婆闹了一这会子,阳光已经四射了,慢慢热了起来,幸而水边凉爽,不然空着肚子又热的流汗怕是要晕厥。拂夕抬头望向远处的楼宇,真真是奇了,那楼宇还在雾中,这样一来,拂夕就更好奇了,今日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正这样想着,忽然水面上出现了石阶,石阶有的□□裸暴露于阳光下,有的隐匿在水中只待水波映射才可窥见一斑。极目远眺,那石阶的方向正对着雾中高阁。“我就知道!”拂夕一抹鼻子,狡黠的一笑。

    拂夕褪去绣花鞋和白布袜,把鹅黄裙裾挑起系在腰间,把发带摘下拴住鞋袜背在身上,赤脚探身,慢吞吞下了水。刚踩上水,拂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水真凉,在这样的日头下,有这样的水也是一大快事了。她行的极快,然而此时她还想不起来这全是因为她十五年来在江畔摸鱼戏水积累下来的本领。

    约摸从半程开始,雾气渐渐弥漫上来,脚下的石头变得滑腻腻起来。拂夕不得不放慢行进的速度,在雾气中似乎有人在呢喃,道:

    悲欢离合过眼去,人间至难亦可平。

    出世无需隐于山,入世亦非金楼阁。

    如是千般笙萧尽,复踏万古纵情歌。

    犹怕今朝夕暮短,愁肠百转与谁说。

    拂夕只觉得背后发紧怕得厉害,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推入水中。复行数十步,发现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只是不知是谁兀自念叨,也就没有那么怕了。她听不出言语中的深意,只好记下来,留待日后慢慢参悟。

    又走了一阵子,雾气向两边褪去,眼前变得明了了,石阶慢慢升高,到了一个副岛上,岛上有几棵古树,还矗立着两座楼。一座雪白琼楼玉宇遗世独立,一座七彩飞阁流丹富丽堂皇。雪白的那座仙气缭绕,而七彩的那座则烟火气十足。

    拂夕慢慢走上升高的台阶,在石阶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她上了岛,这处在团团雾气中的岛非常安静,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可是却一尘不染,大概是俗世尘埃都被雾气阻隔,才留存了这么一方净土。虽然此处安静无人,但是经历过“怪岛”上的种种拂夕是丝毫不敢大意,她围小岛检查一周,这才发现这岛原先应是个码头,尤其是她看到栈桥和搁浅的船只,心下就更确定了。不过这岛上是没有其他人的。拂夕这样认为,可事实却绝非如此。

    那古树的树梢,坐着一个人,早就观察拂夕很久了。他见拂夕披散着头发,发带却用来拴住鞋袜背在身后;撩着裙子露出一双白皙的脚和半截小腿;在石阶上留下一串脚印;又煞有介事地光脚在岛上巡查了一圈,方才想起忘记穿鞋袜。只见她扑通一声席地而坐,套袜穿鞋,又随意将头发一扎;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有趣,兰芷岛很久没来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然而树下的拂夕全然不知,她已经开始探索这两座楼了。拂夕走到楼的正前方,只见两座楼分别挂着匾额。白的那座叫入世楼,彩的那座叫出世阁。

    “真是奇了,这岛上所有东西都奇了。这么说,世外高人竟都是金屋藏娇之徒!”拂夕摇着头,“这名字分明是反了,反了!”说着她伸出手,气运丹田,仿佛有无上法力似的,“咦哈——”做出一个调换的手势。

    树上人几乎要笑得落下来了。

    “施了法”后拂夕满意的点点头,走上入世楼的台阶,白色的大门紧锁,窗户紧闭,虽然有繁复的雕花却全不镂空,什么也看不见。

    “没劲!”拂夕甩甩手走向出世阁。

    出世阁倒是很熟悉,有点像醉江楼,想到这里,拂夕舌头一软,她一拍脑袋:“天下第一鲜!”她忽然想起这么一碗汤,里面有河虾c蛤蜊想着想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正想着,忽然有人在背后拍她肩膀。

    “谁!”拂夕浑身一个机灵,她陡然转过身却什么人也没看见,再一低头,原来有个比自己矮很多的黄口小儿,看着不过七八岁年纪,穿着轻纱学童似的衣服,领口还用金线绣着一串桃花。这小孩很是俊俏可爱,一双大眼睛简直和拂夕不分上下,只是他的眼神更机灵些。

    “你是谁?”拂夕放下了戒备,把裙裾慢慢放下来,整理好。见那孩子不说话便又道:“迷路了?你家是哪里的?”

    “兰芷岛。”小孩用稚嫩的声音答道,揉揉眼睛,复又盯着拂夕看。

    拂夕感觉小孩眼睛里闪过一道金光,她回身看看太阳,“日头太毒了哦,姐姐带你回去。”说罢牵起小孩的手,带着他往来时石阶走。

    正下了几级,感觉水渐渐要没过石阶了,拂夕弯下腰准备着手脱鞋,忽然想起来忘了提醒那个小童,再转身那孩子已经不见了。“小孩!你在哪里?”

    “小孩?你怕是得叫我爷爷!”这一声哪里是什么孩子的声音,分明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声音也不是在后方,而是从前方传来。拂夕顿时毛骨悚然,她转回身子,那面前石阶已经升至一丈高,石阶上正坐着那个小童。她吓得想往回跑,结果身后的路也尽断了,方才的小岛也不见了,只剩下团团雾气。

    “这迷雾石阶是你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话确实出自小童之口,但也确实是男子的声音。

    拂夕腿一软瘫坐在石阶上。“你你是妖怪!”

    “妖怪?你爷爷我大闹天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那小童气焰嚣张,怒目圆睁。

    “大闹天宫?孙悟空?”拂夕忽然想起从前似乎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么一折子戏。

    “孙悟空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来和我相提并论?”那小童一挥手隔空给了拂夕一个耳光,顿时一道血痕。

    拂夕疼得直哭,瑟缩在石阶上,盯着那妖怪看。

    那小童确实会什么妖法,他一挥手他所在的石阶就缓缓落了下来。他慢慢走过来,明明还隔着几块浸在水里的石阶,他竟鞋底不沾水迹,飘飘然从水面上走了过来。

    拂夕急忙捂住脸蜷缩起来。

    那妖怪反手又隔空一个耳光,拂夕另外半边脸也火辣辣疼了起来。“你这么怕,难不成真的认为我是妖怪?”他那语气中带着郁闷,“我不许你捂着脸!”

    这话虽然声音成熟却着实是个小孩子的话,拂夕心下奇怪不已,怯怯张开手指从指缝盯着他看。

    “看罢!你爷爷我是妖怪吗?”小童的语气阴阳怪气,完全无法猜测他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是或许不是,你打伤了我,还是用看不见的耳光,所以我方才说你是妖怪。”拂夕试探着回答道,手还是紧紧捂在脸上。

    “你且把手放下来给我看看!”那小童摆摆手。

    拂夕缓缓放下了手。第一掌的力道显然很重,鲜血直流,第二掌只是寻常耳光,脸颊有些泛红风一吹红印慢慢退散了。

    “是你说错话的,走吧。”小童转身慢慢往兰芷岛的方向走,拂夕慢慢站起来跟在后面走,二人一路无话。

    上了兰芷岛,小童忽然转身问:“我到底是不是妖怪?”这句话忽然有些恳切的态度。

    拂夕想了想答道:“我想起来我曾和谁一起看到一块牌子,什么‘命丧黄泉c摧心折骨c修为尽断c魂飞魄散’的话,说得好像是人c仙c妖c鬼,我想,这四种本质上大抵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至于‘妖怪’嘛,那就不同了,这是蔑称,讲的应该是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就为非作歹的妖。”

    “你说的是魔道的牌子,不过你的话或许有道理吧,我回去想想。”小童径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我弄伤了你,你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我就住在芷苑,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那小童走后,拂夕琢磨这半天发生的事,真是稀里糊涂乱七八糟,除了脸上是实实在在的疼,别的什么也没想明白。“白婆婆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那两个楼又是怎么回事?魔道?魔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又和谁一起去的?大闹天宫大闹天宫的不是孙悟空难不成还是猪八戒?真当我没看过戏啊,”拂夕耸了耸肩一摊手,一副很不满的样子,“话说,芷苑那个难道是崇灵少爷?”拂夕一拍脑袋,“对啊,那个脾气暴躁爱打人的崇灵少爷!对上了!”总算也不是一无所获,这样想着,脸上也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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