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第三九章：黄金台上意
桂林中卫。校场。
本卫的卢指挥使臭着脸，夸刀叉腰，高高坐在阅兵台后方，看着前方柳珽高挑健硕的背影，以及台下密密麻麻的兵卒，满心的不爽都快要漾出来了。
桂林中卫麾下的额定兵员是5600人，分五个千户所，是皇朝开国之初就设立的老牌卫，拱卫桂林城的核心武力。听说如今中原繁华之地，军户名存实亡，战斗力几乎等于零，卫所屯田的地大半变成了军官的私产。但广西从来不是安靖之地，就算镇守总兵万余招募来的强军，地方守备部队性质的卫所战斗力一般，但士卒员额还是满数的，好歹农活不忙是，每个月也操练个那么一次两次。
不要跟卢指挥使提“卫所兵只会种地根本不会南征北战”这种事，他只关心，凭什么都司怕提督就充好人，敢答应把自己的兵借给提督派来的人使唤？哪怕是去揍蛮人土兵，那也会有损伤的不是？
邹继芳那死胖子明面上代表都司，答应他这里出五个百户人手，桂林右卫和王府的广西护卫补一百精锐的亲卫，算起来价值相当，卢指挥使才捏着鼻子同意了让柳珽来挑人。当然，最要紧的是，邹胖子暗地里答应，提督去广东弄铁器的船带上他若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谁鸟他呢？
如今虽然捏着鼻子答应了，还亲自来校场为点齐的五个百户队送行，但卢指挥使总觉得，自家碗里被外来一只手捞进来，还是勿开心。
上阵的赏钱柳珽居然不肯一笔付，拿乔要亲自赏赐士卒，更是讨嫌。
非常勿开心。
柳珽本来应该意气风发的，毕竟手里终于有兵了：所谓将为兵魂c兵为将胆，总要身后跟着兵马，才有勋贵人家该有的气派嘛。
身披家传锁子甲c人高高站在阅兵台上，甲光向日金鳞开，多帅。
就算五百人确实是不太多，加上今天补齐的那一百亲卫队出身的精锐，也还是颇寒酸。
但，他也唔开心。
不是因为兵少，而是这些卫所兵实在没啥兵样子。
柳珽已经根据顾桐给出的秘诀，尽力挑选总旗c小旗这些基层小军官服从性好，整体站队列略微优秀的，但跟太平所操练了一个月的军户相比，这些桂林卫的兵可以说是站队不成列c口令不太懂，勉强能拿出来说比农夫强些的，也就是看得懂军旗令了，执行起来也堪忧。总之窝窝囊囊c溃不成形
哪怕亲卫队选出来的所谓精锐，只是身板略微健壮些，完全没法跟龙虎山操练出来的道兵相比。
但是安远侯府家学渊源，儿孙们都学过自家秘传的“将兵法”，以柳珽的教养，绝不会在阅兵台上，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相反，面对蚯蚓一样的队伍c脑袋歪向各面的奇葩军姿们，柳珽深吸一口气，朗声吼道：“桂林三卫的弟兄们，都是桂林人吧？”
下面五六百新挑出来的兵卒们轰然应道：“是！”
——这是广西都司特殊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传统的瘴疠之地嘛，主要是地气太热，外来军伍不管是轮戍京师驻扎，就没有能好好度夏的，疾病减员非常厉害。于是开国不久，就成为定制：广西卫所都召用本地人充当军户，除非像太平所那种特殊情况，一般卫所都是本地人。
默想一下顾桐给的动员秘诀，悄悄背了一整天的柳珽鼓足气势，继续吼：“有没有亲戚邻里c家小妻儿，在桂林城外讨生活的？”
这次的回答来得凌乱了些，“家小都在桂林右卫”c“我婆娘是荔浦的”c“我娘阳朔的”c“我家就是桂林人”之类，喊啥的都有。
以前校场操演，哪里准士卒开口说话？更不可能跟高高在上的勋贵将领这样对话了。故而大伙虽觉得这些都是屁话，却一个个都回答得相当起劲。
柳珽又喊：“山里的狼人跟猺人抢骨头打起来，闹出大乱子，死了许多人，还弄翻了几百团练，都知道吗？”
这次回答还是混乱的，有喊“知道”，有喊“天杀的狼狗”c“贼猺祸害”，更有笑骂“团练都不济事，哄人的鸟玩意”。
旁观的卢指挥使虽然觉得这种对答非常蠢：跟兵卒有啥好说的？喂饱了银子，下令厮杀才是正理！但他惊讶地发觉，几次高喊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兴奋，士兵们血气冲头，带动整个校场的气氛热烈起来，居然比平时几千人操演还气势汹汹。
心里更是暗笑不止：说得热闹，卖光嘴顶甚用？没有白花花银子c金灿灿铜钱端将出去，谁给你卖命呐？多此一举幼稚！
胡闹！
操纵着现场气氛c威风凛凛的柳珽同样热血沸腾，同时也暗暗惊奇：顾桐教的办法还真厉害！
前日，桂林城外分别时，送行的顾桐反复叮嘱，让柳珽切记要点，尽量教导挑选出来的兵伍，让他们知晓“为谁而战c为何而战”，还简单总结，既然卫所兵都是本地人，天天辛劳只为吃一口饱饭，对遥远的朝廷无感，什么国家大义c什么“君恩深重”之类就别想了；甚至军官们最惦记的“封妻荫子”，也不存在的。唯一能打动他们的，就是家人的安危，最多扩展到家乡，不能更多了。
两个人站在老榕树下，背对城墙高台上的关帝殿，面临辽阔河流大池，聊了本地情形，顾桐不仅再次强调了临战操练要点c现场兵力布置等等，还现编了一些话术，又纸笔记录，给柳珽做参考。
默想一下“动员秘笈”，柳珽又高喊：“蛮子践踏漓江两岸，偷占我汉人的码头，烧我阳朔城外汉人的房子，杀我妇人老小。狼猺这般作乱，你们同意吗？”
这次的回答来得格外齐整，六百人都眼红脖子粗地竭力嘶吼：“不同意！不同意！”
高喊的同时，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像是自天而降，灌注到每一个兵卒的脊椎里，让他们油然而生“劳资是条汉子”的自觉，个个挺胸抬头，傲气凛然。
柳珽感受到了神迹一样的变化，眼睛也充血了，哑着嗓子继续竭力嘶吼：“我们是军户！妻儿老小倚仗我们保卫！去干翻作乱的蛮子，敢不敢？”
六百人的声音汇成一股热浪：“敢！”
卢指挥使目瞪口呆：这还是自家的军户吗？怎么都像啥东西附体，各个神勇无敌？
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张嘶吼着的军户面孔，柳珽只觉得胸口发热，还微微疼痛：都是好汉子，关键时刻肯站出来抛头颅洒热血的汉家男儿。柳某领他们出这个校场，一定要尽量全须全尾都带回来！
略一冷静，柳珽开始盘算：怎样按顾桐强调的“每次击发火器务必听指挥”的大前提，进行临战紧急操练；柳家的“点火十一步”能否尽快操演熟练；实质是安家费的开拔赏钱怎么发下去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就像上次龙虎山操练一样，只要按既定计划一步步去做，正确的步骤，就会导向胜利的结果。此刻柳珽心中，已经奏响必胜的号角。
一看时机业已成熟，柳珽拼尽全身气力嘶喊：“驱逐南蛮，卫我家乡！”
陌生的热血奔涌全身，军户们暂时淡忘了耕种艰辛，淡忘了军户的卑微低下，淡忘了日常琐碎一切，满脑子都是“阳朔已经死了许多人，蛮子还在闹，我要保护老婆儿女老娘”的壮勇，齐声跟着高喊——“驱逐南蛮，卫我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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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城。
广西都司甲仗库内。
欧阳必进微昂着头，文绮c绫罗的乌纱帽惹人眼馋，金灿灿的帽顶和帽珠耀目生光。去地一寸的绯袍前绣三品孔雀，让堂堂正二品狮子常服的邹继芳暗自羡慕：武官品级都高，实权却可怜得紧，除了弄些钱，实在是日渐不稀罕。
根本不理会这位一省都指挥使的小心思，欧阳必进只温颜问：“这里就是最好的火器了？”
邹继芳最自豪自家操守，就是只占田地和走私，从不对军械伸手。有机会在“上达天听”的两广提督面前展露优点，胖脸上全是憨厚的笑容：“都是佛山军械所匠户錾名打造，涂了油再密密包妥，配上好火药c铅子，都是金不换的最上等货色咳咳，最上等军械！连外头那些甲胄鞋袜c腰刀蓑衣，也都是上好的！”
亲眼看到这些封存军械都状态良好，欧阳必进用眼神示意顾桐上前抽查，再转身面对邹继芳时，神色反而严肃起来：“此去要接战，绝不容粮草器械出岔子！若凯旋而还，本提督替你上奏章表功；若这些东西出问题，我是必定要弹劾的！”
邹继芳一叠连声叫冤屈：“欧阳制台英明，器械是我保管，必样样精良！但粮草军饷都是藩司的事，我是粗人，万万不敢乱拍胸脯啊”
欧阳必进冷冷道：“不干你事，也不麻烦藩司了，自有兵备道殷俊戴罪立功。”
剖析清楚责任，欧阳必进转身看顾桐，只见他苦着脸。
此刻顾桐的心情，确实有些风中凌乱：天师府练兵时，他已经嫌弃枪管都不够圆，选择了弓箭优先的配备，他还以为是私造兵刃的锅；亲眼看见一省省府甲仗库里的精品，依旧目测枪管的直径都不太一样，心里默默为要上前线的柳珽捏一把汗。
——兄弟，你不容易！
同时，顾桐心里叫嚣：不管还要发生啥污糟事，不管千头万绪多少地方要用钱，钢管制造都必须最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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