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三六章:直前最需勇

    站在船头,两广总兵c平江伯陈圭只觉得心底沉甸甸的。

    而他身边的桂林参将齐敏,这几日几乎都不干别的,只焦灼地瞪着有气无力的风帆——正因接到汇报,齐敏独自在自己座船上时詈天骂地,为行军不能出意外,才随意寻理由把他拘在自己船上。哪怕是脑子里塞满肌肉的武将,身边有上峰在时,总是要理智一点c收敛一些的。

    兵船离开广州两天了,逆流而上时风向不利,速度犹如乌龟,船这才刚刚过肇庆。

    齐敏又焦灼犯了,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神色阴郁。

    本来嘛,别人没及时赶到桂林城,最多就是个“救援不及”的罪过,而他是桂林参将,被征调支援湛江固然没错,大家也都知道诸猺獞战力也就那么回事,前任总兵安远侯柳珣镇守时,常常揍得他们满头包。但谁敢指望卫所和团练的战斗力呢?设若桂林有失,“守土有责”四个字下面沉甸甸的责任,就能砸得齐敏眼冒金星。

    陈圭当然知道得力干将的糟心感受,苦笑安慰道:“吾等虽远离,桂林城坚固,广西都司镇守亦无大碍。”

    目光呆滞望着岸边,齐敏答道:“下属并不担心桂林城,就算众猺獞睡着了,做梦也不敢想攻得下桂林城。只是想到周遭县城肯定出事,加上兵备道多半会吃亏,嘴快参上一本用毛锥子的官儿口大,我等粗人口小。”

    陈圭再不劝这种事情,只道:“吾已命人去前几站预备纤夫,尽量快些赶路。”

    他们都清楚,这逆流而上的千里路,再赶,也起码十余天之后才能回桂林。但要是弃船上岸行军,咬牙强行的话,肯定比逆行的船会快一些,粮草沿途州县也会捏着鼻子供应,却带不了诸多兵器,用牙咬吗?

    犹豫片刻,陈圭还是挑让人心情好些的话题来闲扯:“军报道是欧阳提督赶过去,当比我等早到。”

    齐敏脸色更苦涩:“原本只担忧殷俊不得不去现眼,打败仗我吃挂落;现在又搭进去一位提督,再大败亏输一场,这罪责更吃不消。”

    沉吟片刻,陈圭非常有良心地安慰这位左右手:“真到要说话时,这次却不会干吃大头巾的亏两位藩台皆知情,断断不会坐视。”

    忙抱拳道谢,齐敏感激涕零。

    但他们这两位之中,谁都没有指望带着亲卫进城的欧阳必进能绝地反击,打赢这一仗c从而平定蛮乱。

    哪怕欧阳提督权力很大,能节制他们这些武将,能调动两广所有兵马c能命令打开所有甲仗库。但,一书生带兵打仗?笑话。

    让他们心中格外焦灼和凄凉的是,真正能打仗的武将,却没有任何制衡力量,阻止笑话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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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武将们作为救星之一提及的广东胡松,正在广州城藩司衙门的后院书房中,被国家大义和爱民良知冲突反复交煎心头,绕室彷徨。

    收到阳朔城外猺獞互殴c无辜百姓遭殃的消息之后,他就一直这般煎熬,鬓边白发添了好些。

    为遏制朝中奸党声势,胡松随时可以自己吃亏。但阳朔城外本就是国家极僻远之地,艰辛求生尚且不易,再平添这等灾殃,也太

    读书人的良知,让他夜不能寐。

    长叹息一声,胡松匆匆走到书桌边,提笔录自己的旧诗作:“不堪回首望长安枫叶未传秋意老,梅花欲寄陇头难。知君要遂封侯志,佩剑冲星夜夜看。”

    对着“封侯”二字,胡松越看神情越凄凉。

    胡松之所以这般痛苦,正是因为他很清楚,出事之后,欧阳必进不得不救场,匆匆赶去桂林,而陈圭就算亲自划桨,也肯定会晚上十几天。而欧阳必进绝无可能等那么久,必须提兵征剿,只会徒然消耗钱粮甚至性命,让形势更糟糕。

    遏制严党的目的是达成,但良心会痛。

    是的,胡松非常确定肯定以及认定,欧阳必进必须动兵,且肯定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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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想的绝对不是胡松一个人。

    差不多的时间,桂林城藩司衙门中,李香正努力收敛眼底的喜悦,端出跟旁人一样好像有些惊惶的表情,静静聆听。

    出事之后,广西都司的一把手c都指挥使邹继芳每天来报道,目的是催李香开藩库,拿银子出来招募民壮守城。

    是的,不是出击,是守城。

    对邹胖子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绝无可能牺牲自己出战——笑话,南方多是矮小滇马,哪里驮得动他?

    而每次来,都被李香拒绝。

    西南夷攻破城池的战例几乎不存在,李香也不认为这一次被他刻意打压走私商路c巧妙挑动的猺獞互殴,会造成自己性命之忧,那又何必纵容邹胖子的胆小怕死呢?

    再说了,藩库这么重要的资源,跟都司统辖的甲仗库同样要紧,当然都得留着,等欧阳必进进城,好生挤兑他不得不开库装备后出征,再一战丢盔弃甲,全部糟蹋掉。账目也不必去平了c又可以顶着“支援提督用兵”的名义加收办公经费和各种耗羡了,岂不是好?

    ——他这么想的前提,也是认定了,欧阳必进辗转多年宦海履历统统不沾军事,这次被颇赶来现眼,除非他脸皮有城墙拐角厚c就是顶着压力出兵,否则,必败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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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必进震惊脸,面对小心翼翼来求助的徒弟,失声追问:“你要借兵?桂林城内外局势皆紧张是真,却干卿何事?”

    顾桐却是理所当然脸:“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局势必得镇住蛮乱才好收拾,当然就先去镇住啦。”

    弟子的血性和关键时刻肯拼命,让欧阳必进宦海二十年的城府差一点就破功。

    心口酸涩,却透出暖洋洋的。

    欧阳必进半生无子,只一个宝贝闺女,是平生憾事。但这一刻,略有些傲娇地想,纵然姐姐姐夫有子,又哪里比得上这徒儿,肯挺身而出,为至亲长辈挡刀剑?

    眼睛顿时就湿润了,欧阳必进涩声道:“阿桐不必如此就算为师这次苦守城池待陈总兵回援,最多吃些申斥,并无大碍。贸然出兵c大败而回,再等平江伯和齐参将来救场,反而更糟。”

    为了爱护今日徒弟c未来女婿的性命,欧阳必进在说谎。

    当然是出兵去打一仗比较好,哪怕跟殷俊一样败归,吃败仗只是显示武力不行,不会让朝廷觉得畏怯惧战,也不会被申斥,欧阳必进“朝中有人”的神话金身就能维持下去,从而能端起架子,撑住这本就四面走风c到处漏气的糟糕局面。

    死忍着不出兵,被李香鄙夷实在是小事。

    欧阳必进最担心的恶果,是顾全大局c死守等陈圭,会被朝廷申斥,从而透露他的虚弱。从此,两广官场会看穿他的虚弱,会从此明白,所谓“站在他背后” 的严党,并没有在朝廷中呼风唤雨的能力,姐夫“媚君以受宠于今上c言听计从”的传说,只是嘉靖乐于做出的假象,而皇帝根本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不管来谏言的阁老是夏言,还是严嵩。

    顾桐却不会考虑那么多,还以为欧阳必进决策保守,不免竭力陈述求战的理由:“徒儿知晓,两广文武心存恶意,多不竭力效命,恩师推行任何事务都艰难。若这次一战而胜,起码奠定‘知兵’的优势,局面便翻转过来一些,我们太平的局面到明年便能影响岭南大局,这般徐徐图之,恩师就从容了。”

    欧阳必进再次被徒弟的诚挚感动,叹道:“阿桐心意,为师知晓。只是你只求胜,若战败呢?”

    犹豫片刻,顾桐知道不能说实话,他觉得这些垌主寨主的战斗力都是渣渣,只要打,就绝不可能输。

    因为师父不会相信。

    斟酌一下,只好费劲地表白:“就算败归,也比畏战强。起码呃,我们有气势?”

    欧阳必进欣慰——徒儿虽然有了基本的功名,不再是穷苦乡下少年,但还跟当年在信江渡船上舍身救人一样,秉圣人大道直行,敬畏生命c敬爱师尊,这个弟子没有收错。

    却不能鼓励他为师牺牲,欧阳必进也不舍得打击他的仁心,只好用具体的难处来堵他:“无将无兵c无甲无枪,如何出征,又哪里去取胜?”

    顾桐胸有成竹,掰手指头算计曰:“将有啊!柳珽和沈钧都可以披挂上阵的,他们还都积极请战了。兵嘛,我们商议的结果,是想师父用提督职权,去桂林左右卫挑选柳珽家学就是火器专精,在两卫的数千兵丁之中,挑选个五六百枪械操练得好的,应当不难。”

    这分析如此的有道理,欧阳必进情不自禁点头:“沈希仪镇守柳州多年,确实西南少有的勇将,沈钧家学渊源,应当不错。而柳家先祖称为炮神,让阿珽来精选数百操演火器出色的精锐士卒,还真不为难。”

    虽说见过一百多年后,天下卫所废弛的居多,但广西很是不同,这里蛮七汉三,几个大城之外十里就是蛮地,尤其西南土州c土县遍布,土司啥也不会,地方行政常常靠卫所来施行,这种代管行政的“实土卫所”,战力都很不错。比如一个小小的太平所,人口就能近万,也是因为实土的缘故。

    受这种风气的影响,桂林左右卫虽然靠近首府c不是实土,战斗力远远不如总兵c参将们常常操练的营军,但也不是战五渣。挑选得当,还是能压得住西南夷卒的战力的。

    讲出颇可行的道理,欧阳必进态度不免逐渐软化。

    顾桐发觉有戏,小心翼翼问道:“至于甲仗,有师父在,不是可以下令开库的吗?”

    欧阳必进心头已经逐渐火热起来,但还是追问道:“这岭南上下,没一个人会觉得为师号令出兵,有哪怕一成胜算你真不惧战败身殒?”

    顾桐奇道:“果真所有人都觉得师父一定会败?”

    ——这都什么眼神?

    绝逼是眼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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