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二九章：琼林沐幼学
欧阳必进刚刚走进船舱，还没来得及坐下端茶，已听见略微急促的脚步声，脸上不由浮起笑容，却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朗声问随侍的下人：“那顾氏二姐可曾请来？现在何处？”
刚踏上船舷旁步廊，还隔着半段走廊，顾桐惊呆：耳朵真的没出问题？欧阳必进何等身份地位，怎么会叫人找顾二姐这么一个乡下寡妇来说话？
身体的反应常常比大脑快，顾桐本能往旁一闪，呆呆等了不止多久，直到一脸紧张的顾二姐被带进舱房，他还满脸懵逼，甚至没想起来，他现在的身躯虽然已经被大明算作承认，但也不是不可以装嫩，真厚着脸皮死跟在二姐身后，未必不行？
柳珽明明是一起来请安的，不知为何竟也装鹌鹑，乖乖跟着顾桐避在路旁，借船栏杆遮掩身形，任匆匆忙忙走路都快要小跑的长随来去。
顾桐惊愕的眼神对上柳珽戏谑的表情，突然不那么慌了。
狐疑的气泡又咕嘟咕嘟冒出来。
顾二姐进门问安之后，欧阳必进温和命免礼，第一句就是温煦的问候：“岭南本非善地，群山之中的边疆更贫苦，二姐起居可适应？”
刚懂事时，顾二姐就做过隆平侯家婢女，倒也知晓两广提督分量——君不见，堂堂安远侯出镇两广，一样是提督的下属？故而被欧阳必进这般垂询，恭敬蹲身福礼，恭声答道：“得督公庇护，民女能守着阿桐度日，能盼着他有前程，每日都为督公敬一炷心香，感激无地。”
欧阳必进居然又花时间客气了两句，然后像普通长辈那样，絮絮垂询了顾桐的日常衣食起居，之前带来的钱是否够用c这附近的太平府实质接近羁縻没甚用，去南宁府补充日常物事是否够
别说不适应的顾二姐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连窗外听着的顾桐都快要被师父的反常，纠结得糊涂了。
尬聊持续最多半盏茶时间，欧阳必进终于找不出可以跟妇人话家常的题材，一咬牙，直率道：“阿桐长辈亲人唯父姊而已，他天性纯孝c奉长姐如母，吾也索性当你是他长辈，直言来问——顾桐曾定过亲事否？”
亲事？
窗外默默旁听的顾桐如遭雷霹，满脸懵逼这身体才初中，算不算造孽吖？
柳珽差点被这秀才的无知蠢哭了——欧阳必进放手让顾桐大干，主持他为官一任的钱库c兵源，如果不结为婚姻c真正做一家人，怎么舍得大弄？
欧阳必进的想法，跟柳珽其实完全不同。他肯拉下脸面跟一民妇谈论自家娇养闺女c宝贝千金的婚事，真正动机是从今日太平千户所气象，见到顾桐的理政之才，深觉此子必将如鲲鹏振翅九天。这等潜力股，偏偏又是深深信任的心爱弟子，怎么肯便宜了旁人？
再说，以欧阳必进之能c欧阳珏之慧，从朱阿厚漏出来的“隆平侯”这个信息，早已拜托在京的姐姐，查明当年事，深知顾九是阿桐的外祖，并没有为他定婚的资格。而顾二姐是阿桐亲母，天然能为阿桐真正做主。
至于这疑问句，纯属明知故问——小徒弟有没有定亲，显然他之前是问清楚了的好吧！
顾二姐到底不是寻常从不出村c走县城是毕生冒险的村妇，跟侯府世子夫人也见过待人接物，毫不迟疑接口道：“民妇无知，也听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阿桐从不曾论婚，家人都怕耽误了他。若督公愿替他做主，我顾家上下均感激不尽！”
欧阳必进笑呵呵捋须道：“都在老夫身上！”
正事的态度表达到位，再多话就僭越了，顾二姐赶紧告退不提。
端起茶碗，欧阳必进咳嗽一声，提高声音道：“柳珽c阿桐，既然来拜见师尊，怎生贪河风那点凉爽，这还不进来？”
两只听壁脚的，被直接喝破，也不装了，乖乖进门行礼问候不提。
欧阳必进也命人请姑娘来充做书房的舱室，跟两位师兄见礼——欧阳珏千里迢迢跟着来，理由必须是服侍老父。溺爱了十年的闺女，怎么忍心她不开心呢？当然要让她与闻感兴趣的所有事体嘛。
说起来，欧阳必进算是相当好脾气的，顾桐求助说柳珽厮缠着要学兵，能不能代师收徒，求多个师兄的搞笑建议，居然轻松答应，还真就摆酒收徒，承认了柳珽是自家弟子。当时在梧州匆匆，日常寒暄的空都没有，既然边疆重逢，自然一家人该厮熟些。
柳珽深知师门有时重于家门的道理，见礼之后没啥事，也决不能直接开溜，一旦被误会是避嫌或疏远，未免太不合适，索性找了窗边的椅子坐下，只当自己是屏风。
欧阳珏跟师兄久别重逢，落落大方追问边疆种种事务，需不需要帮忙。
来自白领女性叱咤风云的世界，顾桐习惯女性参与一切事情，自然对师妹的好奇心相当适应，也就一一陈述个多月来做的事：耕地区分用途c基本规划的测绘早已搞定，现在正组织所有人手突击，按水田旱田的不同需求重新打出田垄，同时培土，直接做好与甘蔗间植的豆畦。这活儿最重不说，技术含量不低，顾桐现在是组织种田好手们商量出有效办法体推行。另外，考虑到天然氮肥兼食物的豆类已该播种，所以还有些抢时间。
拼着多花些钱粮，顾桐的目的是抢时间c高标准，故而军户们还没解散，还是用轮班劳作和军训的模式。等挖地c深耕这一轮重活结束，就能遣他们按新编组定居村落，以后养民的费用就能降下来一大截。
至于操练军训c组织化学课这些小事，顾桐觉得暂时还不需要拍大量经费，暂时也没啥鸟用，就懒得提及。
欧阳必进只倾听，点头不语。
表情是明明白白的：为师才不懂种田，既然托了你，请自由折腾。
等顾桐滔滔不绝说差不多了，欧阳必进才点头嘉许一番，并不追问办事质量c花钱情况之类的事务，开口先问：“为师命你窗课不得耽误，且细细道来。”
没料想汇报工作是这种展开方式，顾桐愣片刻，努力搭上调频的思绪，才乖乖答道：“师父命弟子研习《礼》经，连注释一气背熟读通，不懂得地方弟子都有笔记。”
欧阳必进威严“嗯”一声，半闭着眼，显然是让继续。
顾桐又挑重点汇报曰：“师父布置三十个八股文题目，其中四书二十，《礼》经十，弟子都已经每题拟了三个破题，也试着做了几篇完整文字，总觉得滞涩。”停了一下，补充到，“窗课本子每日正楷缮写明白，一会儿就送来请恩师批改。”
欧阳必进满意点头，又问：“写文章滞涩在何处？”
顾桐脱口而出：“满腹道理想讲，文句辞气不够犀利，尤其韵文艰难。”
犹豫片刻，终于决定不要掩饰丢脸的事，于是把编写扫盲识字课本遇到的阻碍c想新编《幼学琼林》给少年们做入门的文字兼常识课本的具体事件略去，只说想练手韵文，想着写一篇常识性的浅显长文，但可怜对仗功底不够灵性，撰写韵文觉得吃力种种尴尬，不提被识几个字的乡下军户抵抗，只招供自己笨拙无奈之处。
欧阳必进微笑摇头：“胡闹！自知对仗且不工稳，就要拿《幼学琼林》这么大的题目出来糟蹋，还不快罢手，多磨砺正经文章！”
欧阳珏听得直抿嘴，终于没忍住，抢道：“韵文苦手无论谁听了，敢信这是繁华大府案首说出来的话么？”
一直知道小师妹文采上佳，顾桐笑道：“草稿我早都编写好，还请珏大姑娘施以援手！我代许许多多亟待扫盲的边疆军户，谢过珏大姑娘教化之德c启蒙之恩！”
“教化”两个字一出，欧阳必进眼神顿时被点亮，失声道：“你不是自己做来练手？”
顾桐叹气，只好重头交代情况：唐千户带着得力人手去梧州后，顾桐接受了近万军户和眷属，男女老幼加起来，拢共只挑出三个识字的！将来推行各种种植法，外加榨甘蔗汁之类计划动用机械，文盲容易出错，识字的人才是真正有用的劳动力。他计划在大耕田告一段落c扫盲兼常识教材编出来后，就亲自挑数十少年办补习班，然后用这些人当火种，边教边学，力图尽量扫盲。
欧阳必进惊呆了：“你要耕种同时，教化所有军户？”
——文官最强政绩永远不是收税安民，而是“教化万民”！这个弟子到底是天然呆还是为官圣手，随意拿出的种田计划，都是欧阳必进都能同沐荣光这个级别的？
顾桐来自全国十五岁以上文盲率408，也就是一百人中只有四个人识字不到一千——是的，某个泥腿子创立的伟大国家，文盲标准是认识一千字。
不妨对照一下——人类文明灯塔的米国，脱盲标准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从一段文章中可以找出一个国家的名字，在驾照上可以找到有效期，在银行存款时可以看懂存款总数。
所以让劳动者脱盲，顾桐压根儿没觉得这个跟政绩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是正常的建设工厂准备工作好吧？
至于把好好地个自然常识课弄成韵文，纯属无奈。主要是白话文效率低，浅显文言一万字的话，白话文只怕要万字才说得清，没那么多时间教识字，数学尤其是简单珠算也是必修课啊！还有一个次要原因，则是教韵文逼格比较高，惹来的反弹会比较少。
偷听到欧阳必进只是找顾二姐接受了顾桐的主婚权，多余话半句没有，所以压榨起小师妹的劳动力和脑力，顾桐没有半分顾忌，做出夸张的可怜兮兮状，哀求道：“珏大姑娘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出手为识字课本撰写简单韵文，肯定是手到擒来！我每天忙死了，还求相救呐”
欧阳必进一锤定音：“教化之事，该当尽力。阿珏若力有未逮之处，来问为父就是。”
顾桐立刻顺杆爬：“冬闲时间短，一到春天就太忙，习字进度很难保证。最好是这两天定稿，就好开始上课了至于不满意的地方，教材都是一边用一边改版的嘛！”
欧阳珏起身用书生礼仪拱手，庄重道：“领师兄命。”
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