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二八章:名可名必名

    澄澈的秋日艳阳下,远处十万群山隐隐,近处山间河流婉转,一片片山水间的田地中,忙忙碌碌着诸多身影;校场上则是在操练的军户,横平竖直,军威不亚于驻扎梧州的总兵亲军。

    巍峨楼船上,表明官职权位的旌旗猎猎风中,欧阳必进默默站在栏杆边,只觉满眼生机勃勃c充满希望,虽没有热闹的商业气息,但这份所有人都在奔走的气氛,竟带上了开阔气象,虽不能媲美苏杭之繁盛华美,但微妙地神似梧州这种超大政商城市,哪里还像所有死气沉沉的边疆小小千户所?

    放眼丽江两岸,原本弯曲如蚯蚓的田埂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拉直,还没有来得及播种的地都裸露着整整齐齐的垄与畦,固然少了审美的曲线,却平添独属于农业的c建设的美感。

    欧阳必进想的是江南农桑风光;如果换了顾桐,联想的多半就会是瑞士山坡养牛草坪交错松柏的“人间仙境”,或意大利托斯卡纳阳光下士兵般整齐的葡萄园美景人类汗水的结晶c农业之美,不仅仅值得自拍打卡上圈照,更能令人震撼莫名。

    欧阳必进在这次领带兵为主的提督一职之前,可历任多处地方官,深知州县若能治理出这样的民风和农事,绝对考绩优等c升迁如神。

    有宿慧的小徒弟,还能为他带来多少惊喜?

    官船缓缓靠近码头,欧阳必进唤随从来整饬衣冠,随口吩咐道:“去跟姑娘说,沈都督佥事也在,需先见礼,莫要急着下船。”

    下头甲板上也忙碌起来,扛仪仗c官职牌进士牌的亲军都已开始整队。

    见沈希仪也来码头欢迎,欧阳必进嘴角多了一丝温馨的微笑,并没有卖弄文官的城府与提督的诸侯气派,直率对他道:“沈总兵,可否把臂同游?”

    大明朝廷的规矩,沈希仪用命挣来的头衔之中,“都督佥事”更接近虚衔,但表明的是他的职级是武官正二品。真正实权的官职,是嘉靖十九年以总兵之位镇守贵州。当然,欧阳必进的正三品两广提督好像比较小,但文官的名位和品级本来就比较难混,按实权论,提督或总督都是总兵的直接上级,所以见到沈希仪,欧阳必进摆派头是应该c表谦逊是涵养。

    被这么一声称呼,沈希仪触动情肠,唏嘘道:“百病余生之武夫,不敢当军门客气请!”

    欧阳必进只对顾桐匆匆一个微笑,对朱阿厚亲切招呼并温煦寒暄了几句,然后才就跟沈希仪互相客气着,一同迈起官场方步,一前一后向校场踱去:那许多军户临时编伍的队列,都停下了各种训练项目,改肃然排列各五百人的五个方阵,向猝然前来视察的两广第一人致敬。

    柳珽如今也算欧阳弟子,自然不用招呼;李柏则跟本没来码头客气。

    走到校场边,整齐队列带来的肃杀之气,让欧阳必进意外惊喜:顾桐之前的种种谋划,都是为了练兵,为了练兵的天文数字开支,不得不先累得半死赚钱基于这个逻辑的“宦途当自强”计划,欧阳必进不但很理解,并亲自努力做事,来勠力同心推进。

    可站在校场边,欧阳必进某一瞬间是风中凌乱的:眼前两千五百军户,透出森严的强军气息,只看这一刻钟半点不摇晃c鸦雀无声的做派,充当亲卫队放在提督府门口站岗那是绰绰有余那我们还努力个啥?

    怀着朴素的疑问,欧阳必进亲切微笑着问沈希仪:“本督视察各地兵备道主持的团练,也检阅了两城驻守参将亲军,也未见得比这太平后所的强。不知沈总兵怎么看?”

    沈希仪表情也有些恍惚,诚实答道:“这两千五百人的军容队列,不亚于末将亲手带的亲军,实乃两广甚或天下卫所之荣。只是操练日短,真要拉出去实战,只怕力有未逮。”

    ——原来是样子货啊!

    欧阳必进努力掩饰住小小失望,只微笑点头。

    一脸魔幻表情,沈希仪又补充道:“这五指挥都只操练了一月有奇,还时常抽调去帮着耘地运石,均算乃隔日一操。若真要用武之时,再补一个月实战,做枪盾手已属精悍强军,只是弓马尚欠。”

    欧阳必进眼神又被点亮了:除了少数河流旁零碎小平原,广西几乎全是山,广东也只多一个珠江平原,要骑兵来干什么?可以吃吗?至于射箭不行,山地战应该也不是不能想办法的?

    见自家老爹面对如斯大佬,说话如同榨油,淅淅沥沥不痛快,沈钧有些纳闷,低声咕哝着提醒:“柳珽不是天天吹嘘,但凡配置足火器,操练一月便足够娴熟,威力未必输给神箭手,又何须弓马?”

    沈希仪怒视他一眼,扭头对着欧阳必进,继续面瘫。

    气氛有点尬。

    欧阳必进不说话,是听懂了沈钧的提醒,认真盘算关于优化军伍制式火器的各种可能性。

    随侍在旁的顾桐半点没有眼力劲,并没有发觉空气中有异样的东西在流动,可朱载垕最擅长的便是与人相处,寄人篱下的小孩子不能在正式场合说话,便去轻轻捅顾桐腰眼,小声提醒:“你师父问话,也不能都靠沈老爷子琢磨事儿吧?”

    顾桐深以为然:本来就是为师父的宦途c同时也为捆绑的自己前途努力,怎么可以缩着,让老沈辛苦呢?于是乐颠颠上前,拿出打岔的精神,对欧阳必进小声道:“为迎接您,自船靠岸就开始,他们都笔挺站将近一个时辰了。师父若不求威风煞气,觉得可以了,便喊‘稍息’?站军姿相当辛苦。”

    欧阳必进读饱了书的人,深知一张一弛之道,转头对沈希仪笑道:“我已见识了沈总兵练兵之能,不若让他们散了?”

    沈希仪抱拳,惭愧道:“此军并非末将操练,是柳珽和我家不成器的小儿沈钧不知天高地厚。军令不该我来发布,待末将传话去。”

    欧阳必进笑道:“没料想令郎这般勇武高才!朝廷已有定论,拜沈都督佥事为两广副总兵,屈居平江伯副手。我瞧着,沈钧也可以领一官职,在总兵膝下奔走,正好能照顾病情。”

    这句话,明明白白是欧阳必进早已经上奏,保举沈希仪为两广副总兵了。

    沈钧来报信之后,这半个月沈希仪一直在苦苦守候,不知道欧阳提督要怎么“利用”他这个病得出了名的倒霉老家伙。期盼终于成真,居然还买一送一,连儿子的前程都有了,不免满腔唏嘘c满脸感激,抱拳深深施礼,道:“承蒙军门错爱,沈希仪何惜此残躯!愿为欧阳军门驱驰,旌旗所向,刀兵不避!”

    沈希仪这么感激,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病退,是在嘉靖面前挂了号,差点被问罪下狱的。

    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之中,沈希仪立下赫赫战功,不知打破多少大盗山寨巢穴,每战必身先士卒,亲手砍头数就累积了五千多,只是没有后台,很多战功都没有叙功升官。

    勇猛的副作用常常是受伤,沈希仪浑身旧伤,阴雨天总会剧痛。广西湿热还没有靠谱医生,不得不屡次抱恨因伤去职。到嘉靖十九年又一次谢病,柳州人在山云洞为他祭祀。可会打的武将从来难得,尤其能忍受边疆糟糕气候的宿将更少,不久沈希仪又被起用为四川左参将,分守叙州c泸州和贵州迤西等处。但这年冬天,刚被提升为署都督佥事c出任贵州总兵,又旧伤复发,不得不回家乡治病。

    运气不好的是,这些年北面俺答频繁入侵c塞上多警,甚至抄掠到京师附近。朝廷召令天下名将护卫京师,沈希仪名气大,也被征召。正好赶上旧伤复发,就没去成京师。嘉靖以为是他怕死不敢来,竟夺去都督官职,命他赴兵部候职。幸好兵部尚书翁万达惜才,推荐沈希仪去江c淮督捕强盗,勉强算是复职剿匪,不久又被嘉靖惦记,问“朝廷没武将了?怎么不养伤去”,于是,灰溜溜回老家。

    沈希仪又不是吃生米长大的,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官职,也要为儿子前途着想,皇帝挂了号的“生病总兵”,这辈子再没前程还是小事,以后儿子入仕,岂不是再也出不了头?

    欧阳必进这一次表奏,虽然表面上只是个副总兵,还没他几年以前的贵州总兵官儿大,但这几乎算是微妙地跟皇帝对着干,同时给了他一个建功立业c洗刷清白自己污名的机会。按官场逻辑来说,这份人情,实在说得上比天高c比海深。

    也只有欧阳这种“朝中有人”的边疆大佬,才能拿出这样分量十足的诚意,来招揽身负军队c民众之望的宿将,轻轻破解平江伯不合作造成的僵局。

    ——如果这就是两广官场主流意见“奸臣的利用”,那么这种级别的利用,沈希仪真的不介意再来一打。

    欧阳必进不命人召他去梧州就职,偏偏趁着出巡辖区的机会,跑到边疆的太平所来宣布这个任命,沈希仪再凭实力上位c不屑吹牛拍马,但岂能不懂这位新提督的意思?

    又深深弯腰,庄重道:“如今平江伯坐镇梧州,两广近来无忧。卑职请求留在太平,坐镇着我朝与安南交界之险地,为军门编练出一支强军,上报君恩c下抚乡梓!”

    见沈希仪主动承担守卫中越边疆,更关键是守卫即将种下甘蔗c收获金银的土地,欧阳必进拊掌大笑,道:“沈总兵深慰我心!朝廷拜总兵的旨意只怕已在路上,待边疆强军练成,一扫两广妖雾,我必亲手书奏章,为总兵报功天子案头!”

    两位官老爷在两千五百队列众目睽睽的校场上,光鲜无匹地演了全套新官上任套路,沈希仪才愉快地率领儿子,送远来辛苦的欧阳回官船休息。

    瞧见人群中的顾桐,本来守着队列的柳珽已经走到踏板边又特特回身,纳闷问道:“你怎么还不上船?”

    顾桐:“啊?”

    朱阿厚终于没忍住,噗哈哈笑出声,弯着腰道:“顾秀才你跟恩师久别重逢,怎么不尽一下徒弟的本分,送欧阳提督到船舱,亲身服侍一番,讲几句自己人的体己话”

    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更棒槌的,柳珽得意道:“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徒弟还想着如何尽孝道!瞧你”

    顾桐哭笑不得:“哦,我还以为不能随便上官船,想着晚上找师父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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