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白月光

    从草场回来已经过去好几天,但音箫总觉得才像昨天一样,那样闲散舒适的日子多么难得,这一回来不知又要等多久才能再去一趟。不过日子总是这样,某种经历因为稀有才会特别留念,闲云野鹤的生活换做是无业游民,只怕更加向往留在城市的纸醉金迷中。

    幸好两人都不是贪图享乐之人,回来后立马又投身工作。

    这一日,两人按例去组织报到,遇到大陈又吩咐了半晌,走出西林胡同时音箫甩甩胳膊,对刚刚罚站似的谈话形式表示不满。

    “喂,你说大陈哥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任黎沣淡淡开口:“你也发现了?”

    “嗯。”

    大陈说到出任务时看他们的那一眼太过复杂,虽然很快就转向别处,但依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任黎沣也没看明白,总觉得最近大陈和沈老板越来越神秘,虽然他没有兴趣揣测他们的秘密,但有种不好的感觉会牵扯到自己。可到底是什么事,如果与自己有关,总有一天会知道;要是无关,那更好了,他从来不多管闲事。

    走到布拉格广场时,还在神思的任黎沣冥冥感觉有什么东西逼近,正要闪开,那“东西”已经撞在了他身上,软乎乎的,低头一看,却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孩子没看路跑过来,撞上任黎沣就向后摔去,黎沣忙出手去拉住他,动作不算温柔。

    小孩歪歪扭扭终于站好,好奇的抬头看任黎沣,只见一张粉嫩的小脸蛋上钳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短短的头发在额前一晃一晃。

    任黎沣看着眼前的小东西不知该作何反应,音箫看了看周围满处疯跑的孩子,走过来蹲下问他:“摔着没有?”

    小孩儿听她说话,又转过头看她,暖暖的冲她一笑:“没有。”

    音箫被这天真无邪的的笑容净化,也微微一笑:“去玩吧。”

    “谢谢叔叔。”

    小孩又对着任黎沣笑,转身跑开。

    音箫见任黎沣还一副元神出窍的模样,忍不住笑,心想他是不知道怎么和小孩子打交道吗?

    周末的广场总是格外热闹,卖菜的伯伯婶婶们自带小板凳坐在一边话家常,也有周围居住的大爷大妈懒懒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也有放假的学生青年,围成一圈谈笑,广场上最多的是小孩,叽叽喳喳的像一群扑腾着翅膀到处飞的小鸡崽。

    没走两步,一声温细的叫喊从后边清晰传来——

    “黎沣!”

    这一声呼唤柔情似水,如三月春风般穿过梧桐的新叶吹进任黎沣的耳里,像悠扬的羌笛,瞬时让周遭的杂闹成为背景衬托,那样的清新怡人,使人瞬间回到流光浮锦的水木年华,任黎沣的心狠狠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五米之外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身端庄的墨绿长裙,乳白的流苏披巾,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垂到腰际,别有一番成熟女人的风情与魅力。女子站在梧桐树下,如刻在风景里的画卷。

    任黎沣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讶,脸上惯有的冷淡出现了一丝破裂,望着眼前横空出现的女子,这个陪伴了他整个青春岁月的女子,阔别了近十年之后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雅仪?”

    林雅仪听见这一声肯定笑意更深,人从风景画中走出来,一步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任黎沣仔细辨认她的脸,一如记忆中最美好年代里的容颜,只是多了一份沉静与淡然,她轻启红唇,再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仿佛一句密语,穿越过无数个春秋,抵达到任黎沣努力掩埋的心底,绚烂的回忆立马接踵而上。任黎沣的瞳孔因她走近而慢慢放大,听见她轻声细语叫自己名字,不知不觉中,自己展开了双手。

    一个温暖的身体入怀,轻轻环住自己的背,清香入鼻,大脑有一刻的眩晕。只几秒,怀里的人微微退开,带着他熟悉的笑容。

    “真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

    “你怎么在这?”

    “在附近出任务碰巧经过这里,黎沣,我们该有十多年没见了吧,你还好吗?”

    望着他的双眼,林雅仪美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担忧和心疼。

    任黎沣却不知如何接话,三言两语又怎么回答得了,干脆问她:“现在有空吗?”

    林雅仪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黎沣点头,转身才看到已经呆若木鸡的音箫,便互相介绍了一下:

    “她是许音箫。音箫,这是林雅仪。”

    音箫这才微微回过神来,“你好”两个字客气疏离。

    任黎沣的介绍让林雅仪略带疑惑地望了眼音箫,不失礼貌的微笑点头。

    于是任黎沣与林雅仪并肩先走,音箫还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回味着,猜疑着,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和恐慌。

    走进一家咖啡厅,音箫下意识的跟在任黎沣后边要坐下,任黎沣看着她,悠悠开口:“给我半个小时,你在外边等我吧。”

    音箫睁大双眼看他,上次和阿庆小五的重聚都没有让她回避,现在居然要遣她走!瞬间怒火中烧,狠狠地瞪一眼此时已不再看看她的任黎沣背影,倏地起身离开。

    没有出去却是气鼓鼓的坐在较远的另一桌,再一次瞪一眼坐在窗边的两人,正值任黎沣朝她瞥了一眼,一想到刚才某人赶电灯泡似的要赶她出去,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头一摆,招来服务员:“麻烦给我一壶冰水,很冰很冰的!”

    灭火!

    任黎沣没有理睬,他看向林雅仪的神色中有些复杂,两人谁都没有贸然开口,任黎沣右手紧张似的摩擦着杯口,轻叹一口气:“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林雅仪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耷拉着眼睑。

    “嗯,还不错。”

    “雅仪,别瞒我。”

    林雅仪终于抬头,悲戚的神色也透露出对两人重逢的无所适从。

    “黎沣哎,你也知道,公司破产了,爸在狱中还要5年才出来,妈搬到乡下去住了。我找到一份杂志社的编辑工作养活自己,今天是来和这边的出版社校对文稿的。”

    “雅仪,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林雅仪摇摇头:“还说这个干嘛?我们也不年轻了,我早就看开了,也从来没怪过你,该来的,我也躲不过。”

    她美丽的眼眸里流连着一层伤感,只是在任黎沣看不见的地方,林雅仪轻轻握住了拳头。

    “你呢?黎沣,你过得好吗?”林雅仪抬起头,眼神滑过不远处的音箫,停顿了一下又问道,“成家了吗?”

    “没有。”

    任黎沣心中一顿,摇了摇头。明明有很多话可以回答她,却又不知道除了这两个字还能说些什么。

    “那位姑娘”

    任黎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正仰头灌水的音箫,忙说:“不,她不是。”

    林雅仪的表情里立马多了一份理解和了然。

    被冷落一旁的音箫大杯喝着水,冰凉刺激着喉咙,慢慢地浇散了她心底的浮躁,只留下一丝丝难过。难过那一声亲密无间的称谓,难过那个情到深处的拥抱,难过任黎沣眼里只有那一个人的目光。

    当时的震惊没能掩饰住那一刻心底的慌乱,她很恼火,为刚刚任黎沣的“抛弃”而恼火,也为此刻乱了方寸的自己而恼火,可惜无从发泄,只得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透心凉的冰水暗自神伤,直到任黎沣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

    “走了。”

    音箫反应过来,朝窗边看去,那一桌已经没有了林雅仪的身影。起身跟在任黎沣身后,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他,看了眼任黎沣一脸不想多聊的表情,还是忍住了。

    任黎沣惯常保持沉默,两人一前一后,气氛有异。

    夕阳已经落下,天渐渐黑了,走到江边,音箫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绞痛。一丝不安浮上心头,音箫脚下慢了一步,绞痛却更明显了,只觉整个肝肠血管都绞作一团,分秒之间已经站不住,扶了江边的栏杆慢慢蹲下,痛到忍不住哼出了声。

    任黎沣听见声音回头一瞥,看见音箫蜷成一团,一只手抵在腹部,闭着双眼眉头高高地皱起,露出小半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任黎沣眉心一紧,目光生凉,迅速扫视四周未果,赶紧跑过去扶住她,眼中难得出现一丝慌乱。

    “怎么了?”

    音箫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来,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任黎沣的衣袖。

    任黎沣当即抬开她抵在腹部的手查看,没血,没伤口,不是中枪。当下松下一口气来,仔细一想刚才根本没有听到枪声,就算是狙击他也不可能毫无知觉,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怎么了,哪里疼?”

    音箫再次紧紧按住小腹:“疼——”

    “肚子疼?我带你去医院。”说着拉她起来,可音箫全身发软,根本站立不住。

    她睁开眼睛看任黎沣,纠结的脸上出现一丝丝尴尬和难为情:“那个疼。”

    任黎沣脑子一懵,想起她在餐厅里喝的冰水一阵恼火:“你,那你还喝那么多冰水,自己活该!”

    “我不知道”

    又一阵绞痛涌上来,音箫抓紧他的手,不住的颤抖。

    任黎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是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右手将她推上自己的背,音箫趴在他背上,腹中依旧作痛,清冷的脸上泪光点点但倔强的不肯哭出来。

    江边的路灯昏黄,晚风吹动江面波光涟涟,高大的男人背着娇小的女孩,空荡的水泥地上投射着温暖的剪影,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留,应该是音箫回忆里一场难忘的梦境,晚风微凉,气氛正好,然而——

    “爸。”

    任黎沣当做没听见,只是稍稍加快了脚步。

    “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为什么要丢下我?”

    任黎沣选择保持沉默。音箫又痛起来,嘴里一直哼唧,见他没反应,伸出头在他耳边大喊一声:

    “爸!”

    任黎沣只觉耳膜一震,叹气回她:“别说话,你不难受吗?”

    音箫马上趴回去,小脸贴着他的背:“难受。”

    对于音箫叫他“爸”这个事,任黎沣已经不足为奇了,说起来,在音箫启蒙方面,任黎沣还真算是承担了“父亲”的角色。

    音箫由于特殊的遭遇和生活环境,从来没了解过女生发育方面的知识,所以当她16岁初潮时看见一裤子血吓得半死,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还是任黎沣硬着头皮尴尬又窘迫地向她普及了一点知识,后来气氛实在过于诡异,任黎沣干脆买了一些书扔给她自己看,至于任黎沣这个大老爷们为什么会懂这些,说起来音箫还应该感谢林雅仪。

    多么痛的领悟。

    音箫虽然身子不弱,但长期不注重保养,训练强度又大所以经常痛经。最厉害的那一次,可怜的音箫痛的死去活来,混乱的意识里频频出现她最想念的父亲母亲,下意识将眼前模糊的男人塑成了爸爸的形象,任黎沣对于她神志不清的叫唤也没有反驳,难得细心地照顾了她一晚上。

    虽然再没有那样意识不清的时候,但音箫却依恋上了错当父亲时任黎沣那难能可贵的温柔。

    终于到了家,任黎沣把音箫放在床上,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玻璃瓶装满热水,又拿了毛巾裹上一圈递给音箫放在她小腹上,接着又去厨房熬了一碗红糖水端过来,整个过程轻车熟路,没有半点生疏。

    音箫靠在床头,热水瓶传递到腹部的暖意使疼痛减轻了不少。任黎沣坐到床边,一圈一圈搅动红糖水,整张脸在氤氲中又柔和了几分。

    “来,喝了它。”

    音箫接过试了一口,吐吐舌头:“太烫了。”

    任黎沣默默又端回碗,吹着碗中的热气,音箫心里开心,接过碗一口喝掉,顿时全身血液都热了,暖烘烘的十分舒畅。

    任黎沣拿着碗要走,音箫突然叫住他:“给我讲个故事吧!”

    任黎沣动作一顿,这又是哪出?照顾是习惯了,讲故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想听你和那个女人的故事。”

    “睡觉吧你。”

    任黎沣瞥她一眼转身就走。

    音箫一慌,伸出手抓住他衣服,半撒娇半哀求弱弱的喊:“大叔!”

    任黎沣轻叹口气,终于服输坐在床边,对上音箫求知的目光,半晌,才缓缓开口说起了关于林雅仪的往事,一段本以为已经被岁月埋没的青春——他的初恋。

    任黎沣和林雅仪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场晚会上,黎沣的妈妈拉着还只20岁的他去参加,碰上了同样被妈妈拉来的林雅仪,两人母亲有过几面之缘就相互介绍着认识了。

    那时的任黎沣年轻气盛,一表人才又低调稳重,举手投足都散发着贵族气质;而那年的林雅仪才16岁,还是一个清纯可人又初见韵味的窈窕少女,说话行事落落大方c懂事有礼,满满的大家闺秀之风范,第一次见面的两人,眼中都有对彼此的惊艳和欣赏。

    此后又在其他场合中见了几次,更加熟悉起来,任黎沣央着母亲多次去林雅仪家里拜访,林雅仪也经常来他家玩,一来一去感情越发亲密,顺其而然的展开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

    初初确定彼此心意的那段日子,应该是两人最开心最难忘的时光。当然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双方父母也十分看好,甚至约定了等雅仪考上大学就让两人订婚。

    意料之中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任家败落之后,面对任黎沣的落魄,林雅仪父母再也摆不出以往那样自然的笑脸,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暗地里已经告诉女儿她和任黎沣是不可能的了。

    而林雅仪却不是嫌贫爱富落井下石的人,心里偷偷为任黎沣难过,只想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分担痛苦。不管父母如何严令禁止,林雅仪私下好几次偷跑出去与任黎沣相会,安慰他鼓励他,也让当时一落千丈的任黎沣再一次感受到温暖和力量,心中对她的感情更深。

    可惜人不作美,林雅仪父母知道私会后狠心将她禁足,见不到面的两人饱受相思的煎熬,任黎沣好几次在林宅附近徘徊却连雅仪的影子也瞧不见,后来还是林雅仪的小丫头偷偷告知她家小姐被林母逼着相亲去了,不用说对方肯定是有钱公子哥。

    任黎沣受到打击,再加上找工作屡次碰壁c阿庆又病倒,正常生活已是不能维持,终于明白这段爱情只怕是走到尽头,也觉悟到现在的自己只会拖累林雅仪c耽误她的幸福,便决心斩断情丝。

    决定加入夜鹰之后,更加清楚自己再无回头的可能,便写了一封信给林雅仪说明一切,提出分手,离开了上海。

    后来林雅仪来找过他几次,告诉阿庆她要和别人订婚的消息,对方是她相识不到一个月的陆氏企业大公子,那是天道集团与陆氏企业的政治联姻。没想到的是林雅仪性情骄傲,订婚当天逃了,誓死不嫁自己不爱的人。林父当场气得扬言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而林雅仪此后也确实没有在公共场合出现过。

    可那时候的任黎沣远在外地断绝了一切消息,等他中途回上海办事时才听阿庆说了这些后续发展,心中着急想再见雅仪一次,只可惜四处打听却无人知道下落,眼看马上要启程,黎沣终于在一家不知名的小书店里见到了打工的林雅仪,两个人推心置腹谈了一夜。

    后来任黎沣走了,林雅仪回到林家,可不幸的是,天道集团内部却传出了即将破产的消息,雅仪并不知道的是她爸爸公司已经陷入了非常严重的财政危机,而她任性的逃婚行为使原本要对其投资救助的陆氏合作成为空谈,苦撑了一年,终于经营不下去,法院清查财产时又查出林父挪用公款,证据落实后被带入牢狱。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天道集团宣布破产,林家也像几年前的任家一样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不过比任家幸运的是,林家几处私有房产并没有被查封,林母因受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变卖了家产到乡下建了一个小别墅,此后再也不管任何恩怨情仇,包括她唯一的女儿。

    这些都是任黎沣后来才知道的,自书店那次见面之后,他也已有快十年没见林雅仪了。

    这一直是任黎沣心底一块揪心的伤疤,原本不去碰它就会被时光慢慢磨淡,可现在冷不丁揭开面纱摸了一把,疼痛并未散尽,一想到雅仪受了那么多苦而自己却不在她身边,附增的悔恨和愧疚又是一把盐撒在心口。

    任黎沣的表情太过诚恳,以至于音箫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同情起林雅仪来。

    “那你现在和她”

    任黎沣慢慢从自己的情绪中释放出来,瞥了她一眼:

    “大人的事你别管。好了吧,现在可以睡了。”

    音箫望着任黎沣离开的背影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似乎,自己并没有真正想知道他的答案,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答案,她听见的都只有那份存在于他记忆里刻骨铭心的感情,而她并不想对他们的亲密过往感同身受。

    音箫被自己一瞬间的自私狭隘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回避这现实。

    而门外,任黎沣站在黑暗中,瞳深如墨,思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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