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选择性遗忘
音箫经过新阳区时看见丽舍茶馆经营如常,不由扬起一丝嘲笑。也不过才几天,这里发生的命案已经无人提及。也是,只要无关乎自己的切身利益,人们对新闻的淡忘程度远比事件本身的发酵更加快速。
刚经过中心广场,中央的欧式雕塑喷泉正好一股清水直冲而上,在半空中散开落到地上溅起水花朵朵;细小的水雾喷附在皮肤上使人感觉瞬间清凉,并产生一种溪流在血管中流淌的错觉。喷泉旁边一对青年男女悄然入景,男生低下头在女生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女生双颊绯红握住男生的手。太阳依偎在蓝天的怀里;风轻轻,吻了吻漂浮的白云。
音箫不经意瞟了一眼,那甜蜜的一幕却如同石子抛入荡起了她一心春潮,当下有些心跳加速。
音箫觉得自己还小,她总觉得自己还小,明明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为什么呢,总有某种压迫某种暗示让她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音箫却觉得自己在这种浪漫的环境里如此格格不入。工作中她轻车熟路干脆利落,能独当一面,甚至寻常男人比不可及;但生活中,正值大好青春的自己好像是无法品味这花样年华了似的——每当有这种想法的时候,音箫唯一会觉得自己不小而且足够老了,老到一眼万年可以窥见自己平乏的一生。
“喂!”
正暗自感慨的音箫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肩膀。警惕顷刻攻占大脑,所有的思绪全部压回心底,感官迅速归位,转过身,她瞬间怔愣。
金色的阳光似乎在她转头的瞬间将焦点全部聚集在她眼里,视线里出现一张脸的剪影,模糊的轮廓在光区阴影里慢慢清晰,一个比阳光更加灿烂的笑容在她的瞳孔逐渐显形,待看清整张脸时,音箫微微睁大了眼睛。
“嘿,我们又见面了。”
那白牙弯弯像湖上的月光,又像湖面摇晃的小船。
音箫快速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在某个角落与记忆对号入座,想起来了此人是谁。
“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就在这个地方,不记得了吗?”
易云超做了一个后背舒展的姿势,像一只刚睡醒的懒猫。
音箫却因这话反射性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跟踪我?”
“开什么玩笑啊小姐,我是什么变态跟踪狂吗?上海那么大,我去哪跟踪你啊,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觉得这都是缘分吗?”
云超的话自然坦诚,倒显得对方太有心计。音箫脱口而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端猜忌了,再看看易云超一脸无辜的表情,反而有些拉不下台面,便转身要走。
“喂,你怎么又要走?”易云超连忙跟上,“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对待你救命恩人的吗?”
“我记得我已经跟你说过谢谢了。”
“一句谢谢就可以让你心安理得的再见面就跟陌生人一样?”
音箫竟无言已对,微微皱眉:“那你想怎样?”
“很简单,交个朋友吧。”
已经做好准备面临宰割的音箫心里一咯噔,交朋友?
“怎么样,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行。”
下意识的一口拒绝,音箫有些不自然的继续往前走。
易云超似乎料到她会拒绝,脸上没有一点挫败,跟上去就试探道:“不和我做朋友也行,那你告诉我那天在商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音箫如当场被泼了一盆冷水,一双充满敌对的眼睛立刻凌厉起来。
易云超知道自己玩笑过度了,慌忙解释到:“你别紧张,我就随口一说,我不是坏人,不然当时就不会帮忙你了!真的,相信我,我绝对不是坏人——”
或许是因为紧张而无处安放的双手,又或许是因为着急而语无伦次的辩解,云超看起来真挚无比,音箫在这过程中慢慢放松下来。他说的对,到底是帮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怀疑呢,音箫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坏人?他当然不是坏人,因为她才是。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云超这才住嘴,看见音箫神色恢复如常,松了一口气,故作夸张的在一边拍抚着胸脯。
音箫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
“啊,你笑了,你居然笑了!”
“不就是笑一下,至于跟见了鬼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气场的问题,她无法对这个人冷下脸来。
“你不介意就行,那我们交个朋友吧。”
云超趁热打铁,又将话题带回原点。
音箫突然想起什么,一脸神秘地靠近他:“那天在商场帮我掩人耳目,说明你知道我在躲警察,那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躲警察吗?”
云超迅速上钩:“为什么?”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警察为什么会来,你都知道吗?”
音箫气势逼迫,露出凶狠的眼神,顿挫之间正要揭秘,没想到易云超迅速回了一句:
“知道啊,那天新闻说警察去抓一个走私犯,叫什么来着,结果晚了一步被人杀了。”
这下音箫的话全被噎住了,她当然也看到了新闻,她觉得易云超能猜到她在其中的厉害关系,可为什么还能这般淡然地说出这番话?
“所以”
“所以?”
“你就不怕我灭口吗?”做戏做全套,音箫自以为狠毒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觉得我会怕吗?”
音箫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反而自己被他故作凌厉的眼神糊弄住,突然有些尴尬,先缩回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
“管你怕不怕,趁我反悔之前赶紧走。”
见音箫好不容易有丝动容,云超哪肯轻易放弃,两步一跨跟了上去。
“你还没答应我,那我就跟着你喽。”
音箫不甘下风不想理他,脚上越来越快,耽搁半天差点把正事忘了。
“你到底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不要跟着我,不然对你不客气!”
“你都在这来回转了一圈了,你不认识路吗?我对上海很熟,说不定又能帮你哦。”
音箫早就发现自己白溜了一圈,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眼。好吧她承认自己有点路痴,谁教每次出门都有一个移动地图在前面领队,以至于音箫渐渐丧失了记路的功能。
“你说真的?”
云超狠狠地点头:“真的。”
音箫神使鬼差地决定信他一次,抬起下巴问:“新马路怎么走?”
“不早说,我当然知道,走过了小姐!”云超埋怨地瞥了她一眼,指指相反的方向,“走,我带你去。”
云超大步流星到前面带路,音箫竟然就这么跟着走了。以至于后来回想音箫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云超那人畜无害的长相蒙蔽了自己。
云超走着走着就慢下来跟音箫并排,知道她顾虑什么,便丝毫不问她个人信息,只头头是道地向她介绍沿路各个酒店,饭馆,遗址故居,新式茶馆聊着聊着云超说起了上海的发展史,劲头十足的推荐各地景点,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游。
“我是上海人。”音箫好笑的打断他。
“什么?你是上海人?”
“我是上海人,不过近几年去了外地刚回来,所以对这条新街不熟。”
音箫四处打量,周围的建筑已经有些眼熟,正是那天来时记忆中的格局,这个人没有骗她。
“原来是这样,那你到新马路来干怎么了?”
音箫忽然停住脚步,双眼紧紧盯着前方。
云超顺着音箫的目光看去,前面是一条小巷,两边都是私人店铺,行人不多,远处有三四个男孩子结伴走来,相互打闹着。
音箫在看见那一排中间那个男孩时,心中似乎被某种东西打中了一下,又只是那种旁敲侧击的,不能明楚。细细地去辨认那张脸,努力和自己记忆中的人像对比重合——打闹间,中间那个穿着灰白衬衣的男孩无意间抬头,一眼望进那束锁住自己的目光里,那个站在十米外的女孩,高高瘦瘦,一双幽黑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
是谁?怎么回事,那女孩的五官看起来如此眼熟,破碎的记忆在脑海里迅速翻滚,汹涌澎湃的,胸口莫名发热。他渐渐停住手上打闹的动作,再听不见旁边朋友的喧闹,心中有一股情愫迅速点燃就要冲破喉咙。
一念之间,音箫见男孩低头呢喃了一句,然后猛地抬起头看她,嘴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词。
音箫在读见他唇型的一瞬间,过山车一般的心情终于得以落地,起伏的胸腔难掩激动之情。
他认出自己了。
男孩得到肯定的暗示,心中冲动顷刻明朗,他再一次喊出了那个单音词,大声的c嘶吼的c激动的——
“姐!”
一巷子的人都不明所以地把目光投向那个疯跑的男孩。
在跟前一步停住,音箫的肩膀被猛地握住,力道之大让她有些吃痛。
“姐,是你吗?是你吗!我的姐姐?”
“英豪,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短短四个字,外加一声叹息,天知道这里面饱含了多少的曲折心酸。
英豪立刻张开臂膀抱住了她,感受到英豪的体温和情绪,音箫突然鼻酸,觉得自己所有吃的苦都是值得,再怎么样,她还是活着回来了。
英豪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场合下再见音箫,突如其来的惊喜□□一样使人心乱,看着眼前的婷婷少女,英豪暴风骤雨般的心情难以平复,身体比思想抢先一步,不由分说拉着音箫就跑。
“走,我带你回家。”
八年了,英豪长大了,比自己还高,再不是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样子了,他俊朗的五官变得更加立体,阳光帅气英气逼人。音箫很高兴,她最亲爱的弟弟,小时候老是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弟弟,现在牵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回家。
长长的路,慢慢的时光,在他们飞扬的发梢尖流转消亡。他们跑进大院,英豪刚跑上楼梯就开始喊:
“爸妈,快出来!爸!妈!”
几步奔上二楼,英豪和音箫纷纷停下来喘气。
“哎呀儿子,你喊什么?出什么事了?”
音箫一凛,紧张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铜绿旗袍的妇女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有些惊讶。
“英豪?这位姑娘是——”音箫面露微笑地望着她,秦蓉多看了她两眼,那眉眼,分明是——她睁大了眼睛,扯着嗓子喊到,“老徐,老徐,快过来!”
“到底怎么了,都一惊一乍的?”
房间里一阵走动,徐启桐从屋里出来,只一眼,便把目光锁定在音箫身上,一时怔在原地。
音箫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快忍不住了,她向前走了两步,看着那无比熟悉的脸哽咽着。
“舅舅!”
徐启桐身体抖了一下,缓缓的才放出声来:“音箫,你是音箫。”
“是我,我回来了。”音箫没有再犹豫,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音箫啊!真的是你!哈哈,英豪他娘,你看,是音箫回来了!”
秦蓉同样红了眼,却似乎心有芥蒂不敢靠近,音箫分出一只手来拉她,喊她一声舅妈,她这才像松了口的蚌壳,哀叹一声:
“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久违的团聚感染着每一个人,音箫被迎进屋,徐启桐拉着她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满脸的关怀与心疼溢于言表;英豪坐在一旁认真削着苹果;秦蓉在柜子里翻着各种面糕点心。
在独立的度过了整个成长期的音箫再一次被亲情包围,就像在冬日的冷炕上被塞了一床棉花被,让人无比满足而感动。
而这种温暖,与当初分离时的心寒是大相径庭的。
“许家盛c徐凤萍,于6月26日下午家中失火被困,6月26日19点送达医院,抢救无效于20点确认死亡。”
“小姑娘,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场灾难,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但是你要坚强,好好活下去。关于你今后的生活,可以由你舅舅抚养,这是最好的选择,不然你就要被送去孤儿院了。”
“警察同志,怎么只有我们一家可选呢?她还有其他亲戚啊,我们家也很穷,他舅舅才下了岗,儿子上学也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你们是最佳选择。当然,要有别的符合条件的亲属愿意抚养她,你们可以不用负责。”
“对嘛,她家还有很多远亲,虽不住一块,一个一个联系总会有的”
“那好,你们来负责找到愿意抚养她的人。”
“警察同志你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要我们负责”
喋喋不休的争论让音箫的心沉入谷底。
她听见身旁一声微弱的叹息,转头去看,他的舅舅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交错的手指来回摩擦,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音箫想去拉扯舅舅的衣角,想从他的眼神里得到哪怕一点的安慰和肯定,她张开的嘴巴已经发出了“舅舅”的唇形,可是徐启桐突然偏了一下头,远离音箫的位置,看向窗外去了。
发出的求救一下子堵在喉咙,生生阻断了所有的空气。
音箫很喜欢她的舅舅,因为他经常带她和英豪出去玩,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好,当然音箫也很爱自己的爸爸,虽然爸爸总是忙于公事不能陪她玩。舅舅的风趣和蔼使音箫打心眼里亲近,她印象中的舅舅一直是精神抖擞的样子,可最近似乎因为下岗士气有些低落。
徐启桐闪躲的目光让音箫悲伤逆转,凉意又从脚尖冲上脑门。
“我”
沉郁顿挫,一声虚弱的发音不可忽视的打断了秦蓉的争辩。
“我去孤儿院。”
传达室立刻安静下来,三个大人都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音箫。
当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灯一样都集中到自己脸上的时候,音箫受不住压力慢慢低下头,刚才几个字几乎透支了她所有的勇气,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她带着浓重的哭腔自暴自弃似的又念了一遍:
“我去孤儿院,我——不愿意在舅舅家生活。”
那一幕里音箫的绝望和无助,曾让徐启桐好几晚夜不能寐,对于秦蓉也一直是床垫下的豌豆,膈应着她良心不安。然而妇人不仁,哪怕心中有愧,秦蓉也坚持弃养,她没那么伟大,她愿意为了自己小家的幸福去做一个恶人。
但刚才音箫叫自己舅妈的那一声,秦蓉也是打心眼里感动,孩子自己平安长大了,对他们也不抱有任何怨念,没有了利益冲突,谁愿意无缘无故冷脸相对?
所以说,对于久远之前某些解不开的疙瘩,碍于辈分或碍于情分不能消除,如果当事人已经不在意,那么大家都选择性遗忘吧。
“你快告诉我,当年我接到孤儿院的消息说你自己跑了,不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其他的该追究还是要追究。
是的,音箫进去孤儿院的前两天,除了所有零食水果被抢光,倒是相安无事地没有引起火花。一个长着一张苦瓜脸的“女霸王”除了日常欺凌,倒也没太注意新来的孩子,在她眼里反正都是弱小。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小朋友翻我东西,我不懂规矩和她争论起来,打了一架,然后我躲到仓库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车子直接开走了,我就被莫名其妙带去了无锡。”
“打架?姐姐你居然会和别人打架!”
音箫瞪了眼英豪,心里也有些发毛。
回想那天细节,那个王珊珊小朋友翻她的柜子被音箫制止,对方干脆将她的衣物全部扔在地上,并眼疾手快地捡起了音箫留存的唯一一张全家福,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了个粉碎。
得意的王珊珊小朋友在音箫从床铺下抽出一把水果小刀时,神色还颇为镇定,但愤怒的音箫举刀划过来的时候,她连假装都做不到了,只剩下撕裂的尖叫。
徐启桐的神情没有半分异样,充斥了担忧的双眼锁住音箫问她后来的事。
音箫松了一口气,昧着良心编谎说被一对好心的老夫妻收养,慢慢“回忆”了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没有办法,她现在的身份和从事的工作,都注定了不能见光。
幸好的是,小刀偏离脖子的方向,在王珊珊的右颚划下一条血痕,估计伤口不深,不然孤儿院也不会瞒着。
讲着“故事”,大家的情绪都慢慢稳定下来,徐启桐暗自感慨音箫长大了,不再是当年文静胆怯的小女孩了,她的神情谈吐有一种久经社会的成熟和稳重,这让他既欣慰又心酸。
后来秦蓉做了一桌好菜让音箫一顿饱腹,吃完饭后,音箫再三解释推辞,徐启桐才让英豪送她离开。
“姐,你真的不搬回来吗?你不想我们吗?”
“怎么会不想?可是工作不方便,而且养父母年纪大了,我不能说离开就离开,我得报答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们地址,我和爸妈好去看你啊。”
“不用啦,他们年纪大了不喜欢被打扰,而且我现在的工作会经常去外地,也不常在家的,我答应你一有空就来看你们。”
“姐”
“好了,英豪,你不会明白这些年我所经历的,我成长了很多,变得更成熟,更有责任。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会变的,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啊。你送到这里就行了,快上去吧。”
英豪知道她姐姐的性子,看起来温婉,但绝对是个有主见的人。
“好吧,姐,记得你答应的要常来看我。”
音箫微笑着点点头,英豪便恋恋不舍的回去了。
从大院出来,音箫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想到自己那些谎言,一阵伤感袭上心口,整个人变得怅然若失。
走到小区出口,音箫一眼看见了站在路口的易云超,整个人都浸在夕阳里,侧对着她,轮廓柔和。正好云超转过身,看见她便走过来。
音箫怔住,槽糕,见着英豪以后把易云超忘得干干净净了。
“要走了吗?”
“你,你怎么还在啊?”音箫挠挠头,“你在等我?”
“怎么说也是我带你来的,怎么能丢下你先走呢,万一你不认识回去的路走丢了怎么办?”
“所以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
音箫不可思议的看他,那也有三四个小时了!
“也没有一直,知道你和亲人重聚应该会很久,就在这附近逛了几圈,刚刚才在这等着。”
心中一顿,音箫想到什么便笑出来:“原来你这么喜欢逛街!”上次碰见他不就是在逛商场嘛。
云超看她一眼,别扭的表情学她说话:“你管我!”
音箫被他的动作逗乐,这个人,比英豪还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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