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万一禅关砉然破

    圣驾自十月初六开始进驻行宫,在行宫足足盘桓了一月有余,回銮之时京都已经笼在清寒之中,是十一月十四了。

    十一月十六这一日是冬至,历来每逢冬至都有宫宴,除却勋贵世家c高位嫔妃之外还有外省属的藩王进京,外放官员回京叙职,总是一番热闹景象。还有两天的准备时间,仓促中忙乱之处浩如烟海。

    燕潆焘领女侍中,除却在御前侍墨之外,按理是不管别的事情的。只是这次冬至宫宴嫁至琉球的抚安长公主澹台蕴青回沧澜省亲,牵扯了一半前朝事还偏偏是后宫的主场,所以御膳房的事情也是兜着落在身上。白日里跟御膳房的司膳c司酝对着菜单好生参详,一面按着各宫妃嫔的喜好一面又不能超出宫中规制,细枝末节的地方太过繁杂,简直让燕潆焘心里掩饰不住的烦闷。总也不能撂开手任凭折腾,燕潆焘耐着性子一遍遍理顺。

    其实历来宫宴的成例摆在那里,司膳司酝那边只管按照旧例做事就挑不出大错,但是插上抚安长公主这么个尊贵又难打发的变数,难免让人心里惴惴。

    胡椒醋鲜虾c烧鹅c燌羊头蹄c鹅肉巴子c咸鼓芥末羊肚盘c蒜醋白血汤c五味蒸鸡c元汁羊骨头c糊辣醋腰子c蒸鲜鱼c羊肉水晶角儿c椒末羊肉,满纸膳食菜谱定下,面食甄选了六道,分别是攒馅馒头c奶皮烧饼c芝麻象眼减煠c糖馓子c水晶饭c水晶虾饺和鸡蛋灵芝薄脆饼。燕潆焘唯独犹豫的就在汤头这一处,陛下那里当是虫草牛肉汤c皇后那里是一品牡丹白凤汤,嫔妃那里猪肉龙松汤c各位皇室及内眷那里上一品木樨糕子汤,唯独这位长公主的饮食习惯尽皆不知,酒量深浅全然不晓,真是难以定论。

    正心烦着,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燕潆焘起身时衣袂带起紫毫沾染的墨迹淋漓裙摆和桌上的宣纸,莫名的萦绕着一种不详的气息。在门口抬手摁了摁眉心,燕潆焘打开门就看到李长福惊愕惶恐的脸,紧紧的皱眉:“怎么了李公公,你先缓一口气慢慢说。”

    “哎呀我的燕女官,出大事了!”李长福一路小跑到了抚辰殿,急的大冷天儿的脑门都见了汗,“燕女官,陛下急召您去建平殿,忠国公大人遇刺了!”

    “你说什么!”燕潆焘乍闻之下如遭雷击,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往后倒退了一两步,正巧撞在一旁的搁架上。各架上的花瓶骤然落地,迸裂得粉身碎骨。燕潆焘猛地攥拳,指甲刺破掌心生生的拗断在掌心,倒吸一口冷气,燕潆焘忍下了涌上鼻头的酸意,“走吧李公公,不能让陛下等急了。”

    一朝国公京都遇刺,澹台澄脸色黑的可怕,燕潆焘进殿一礼还没行完就被澹台澄匆匆叫起:“先起来吧,李长福都告诉你了?”

    “李公公只是提了一句祖父遇刺,并不敢私下泄露御前的消息。”燕潆焘广袖之下的手死死的掐着自己,越是骤闻大事越是滴水不漏,“忠国公京都遇刺,陛下圣明烛照,祖父必然逢凶化吉。”

    “朕指了太医院的太医赶去燕家,你不要太担心。”澹台澄对于燕晋虢感情也很复杂,一方面放着燕家势力太大总是冷置,另一方面因为元懿皇后的缘故总是忍不住关怀。何况燕晋虢身为五军都督陡然遇刺,朝臣也是哗然。眉头紧紧皱成一团,连带嘴唇也有些干,澹台澄满怀心事的倚着御座:“朕传了太傅和老九进宫,让你来是参详一二。”

    “陛下圣明,垂爱祖父,微臣心怀感激。按朝堂规矩,微臣不应该插嘴政事,但此事微臣是苦主,不得不僭越参与。”燕潆焘撩袍下拜,正正当当的跪在殿中,清丽的脸上结了尖利的一层寒霜,飞快的整理自己的思绪,“京都之中,虽不像前朝坊市分离,宵禁之后也是有管制的。而且京都长住人口皆由顺天府尹登记在册,进出四方城门都有城门守将查验通关文牒。若微臣是刺客,也不敢这样大剌剌的出入京都。所以刺客定然是潜伏进京都或者本就是城中大户豢养的臣属私兵。”

    燕潆焘眼神沉下来,黑如点漆的眸子暗暗的望着阗玉地砖缝隙中填补的金粉。其实刺客本来就不会是明面上有据可查的人,燕潆焘之所以点出潜伏京都和臣属私兵,是想让澹台澄注意到往来的朝臣。只有帝心有疑虑,他才会真正的在意祖父被刺杀的事情,而不是敷衍了事。让皇帝通过燕晋虢的事情觉得皇权受到了挑衅,才能有足够的重视。

    果然,澹台澄身上的郁气更深,渐生皱纹的眼角抽了抽:“你说的对,顺天府尹已经去排查了,这件事朕自然会给燕家一个交代。”

    话音未落,马永祥领着安云阔和澹台琮入内,安云阔行色匆匆,连衣角都沾染了泥泞,显然是收到消息立刻赶来。澹台琮披着的大氅上夹杂寒气,甚至沾了一星半点的血腥气。两人一进建平殿就跪了下来,安云阔垂首缄默,是澹台琮先开的口:“启禀父皇,儿臣着人检查了忠国公几位随从身上的伤口和武器痕迹,查到了些东西。刺杀忠国公的刺客身材高大,因为伤口从上往下刺,竟身高近九尺;而且伤痕的痕迹中,有油页岩和稀铀的残存。儿臣查阅过油页岩和稀铀的流通记载,同时盛产这两种矿藏的只有回鹘。”

    “回鹘?”澹台琮和叙述平稳沉静,澹台澄却敏锐的把握住了关键的部分,冷然的目光在御案上流转,落在安云阔脸上,“太傅怎么说?”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回鹘在边境挑衅滋事的折子今天到了通政使司,也到了微臣这里。”安云阔扯了扯嘴角,脸上严峻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动,“回鹘臣服沧澜已久,如今突如其来挑衅沧澜边境防线,甚至围杀了沧澜西境军游牧副尉。臣请陛下彻查此事,回鹘刺客如何突破自回鹘到京都层层防卫不声不响的入京,又在皇城边缘刺杀朝廷重臣。同时”

    安云阔鹰隼一般的目光在燕潆焘身上一闪而过,声音里掺杂了狠厉:“微臣请陛下严控西境防卫,若事有可为,微臣愿意领兵前往。”

    话音刚落,建平殿倏然陷入胶着的沉寂中,燕潆焘柳眉一挑正要说话,马永祥已经叩门而入,声音焦急:“陛下,太医院来禀报,忠国公失血过多,风邪入中,经络痹阻,生痰涌中风之象,现今昏迷不醒,怕是怕是难以转醒了。”

    “混账!澹台澄骤然暴怒,衣袖猛然挥向御案,砚台笔洗全都掼在地上,稀碎淋漓,“给朕不惜一切的救回忠国公!若是忠国公性命不保,整个太医院提头来见!”

    燕潆焘豁然抬头,平日温婉柔和的容颜尽是寒凛之色,“陛下,燕家满门忠烈,祖父与兄长皆是命途多舛,还请陛下下令全城搜捕,以慰祖父病中忧愤。但当务之急还请陛下圣裁,若是西境出事,怕祖父就算来日转醒,也要自刎皇极殿上了。”

    安云阔伸出手想要拽住燕潆焘,又把手放下叩首请命:“陛下,微臣深受皇恩,愿领兵赶赴边关,为沧澜镇守西境防线!”

    澹台澄怒火燃起,双眼紧盯着安云阔和燕潆焘,鼻翼翕动,脸上神色交织。安云阔二十二岁领太傅之职,远在众臣之上,确实有历年来四处征战的功劳。但是他也同时兼任了沧澜多年来科举以及中正制服的首官,仕林也影响不小。澹台澄之所以将安云阔拘在京都,一方面是安云阔确实文武皆成,另一方面是时刻提防着安云阔,防止他功高震主。若是此时再由安云阔领兵赶赴西境,一旦他的势力再有所增长

    可是眼下澹台澄也的的确确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心上的暴怒压抑一二刚要开口,李长福忙不迭的走进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陛下,说是八皇子和十一皇子拿住了一位往宫外传讯的小太监,涉及朝政之事不敢专断,特来请示陛下。”

    “朝政之事?”澹台澄长眉一竖,“请皇后进来。”

    既然皇后直言涉及朝政之事,安云阔和澹台琮并没有开口告退,而是在澹台澄默许的眼神中站到了一边。安云阔将燕潆焘也拉了起来,同自己一样站在宫灯一侧,借着广袖的掩饰握住了燕潆焘的手。

    手掌之中,燕潆焘的手冰凉,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将主人心悸惊慌一股脑的传递过来,安云阔暗叹一口气,手指在燕潆焘掌心逡巡,写下“安心”两个字。燕潆焘倏然怔忡,下意识的看向安云阔,被安云阔用肩膀死死的压在脖颈那里不能回头,只能反复的琢磨着眼前的事情。

    就是这个档口儿,叶欣妍已经进了建平殿。眼角唇边的笑还没完全褪却,叶欣妍已经察觉到了殿中气氛的僵硬,硬生生扯平了还在上翘的嘴角:“请陛下万福金安。”

    “皇后起来吧,这么晚了到建平殿是有什么事情?”澹台澄心头的怒火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压制住了,带着稀薄的温情弧度看向叶欣妍。

    “启禀陛下,今天八皇子和十一皇子按照宫规入宫觐见母妃,将要出宫的时候在长街上抓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从小太监身上搜查到了一些东西。”叶欣妍说着将手里的密信递给了澹台澄,声音里带着一丝诡秘的兴奋,“这封密信中的内容是两件事,一是西境驻军从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名单,二是燕女官的生辰八字。后者还是小事,前者却牵扯上了陛下前朝的政务。妾身不敢擅自定夺,特意前来询问陛下。”

    “这个小太监是谁宫里的,皇后审了吗?”澹台澄目光俄然锋利,像刺刀一样戳在御案的密信上,“皇后做的很好,老八和老十一呢?”

    “陛下容禀,那个小太监身上搜到了一柄镶着红宝石和绿松石的英吉沙小刀,妾身查过内务府的记档,是前几年陛下赏给如妃的。小太监还招认了如妃身边的大宫女跟他接触过好几次,密信就是从绛云殿流传出去的。只是如妃到底是妃位,妾身没有妄自拘了她查问,但是玳瑁已经着人去看着绛云殿了。”叶欣妍眯了眯眼,隐秘的快感急不可耐的撞击着她的心,“八皇子和十一皇子现在在殿外候着,陛下要问一问经过吗?”

    “不必了,朕和皇后夫妻是为一体,朕信得过皇后。”澹台澄冷哼一声,身为帝王十几年的压迫感隐隐的泛上来,目光在安云阔身上停留一瞬,转眼看向燕潆焘,“燕女官,铺纸研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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