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四章
利夏总统也有不理智的时候，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来。
——《云霄之上》
“……后来那天没在场的同事也知道洲长说过这样一番话了，再后来这件事就传遍了云霄大厦。”谨慈轻笑，“那段时间我们办公区的人去食堂的时候简直成了被羡慕的对象。”
“洲长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由衷地感慨，“办公区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美琪从震撼里回过神来，认真地回应她：“利夏会这么做也是因为你们足够好，值得他信任。”
因为他们向来严于律己，持身守正，所以利夏不必担心自己给出的承诺会被扭曲利用，所以他愿意用上司的身份尽可能保护他们的生命与尊严。也正是因为感受到这份信任的重量，他们同样不曾辜负利夏的关怀。魔力洲亮眼的成绩，就是他们无声的应答。
如果这个残酷的世界允许，谁不想永远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
这支团队的可贵，在于给予了他们追逐理想的底气，保护了他们内心的一片净土。
“不过最近我又想起这件事，越想越觉得不妥当，”谨慈敛了笑，轻叹了口气，“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总有点不安心。”
她双手抚上栏杆，目光落在随风摇晃的树枝上，“其实洲长不该失态的……他的那番话传得人尽皆知，大家心里都会有些想法。云霄大厦那么多机构，可是就只有我们洲长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他部门的职员私下难免会说羡慕我们，那他们的领导会怎么想？各洲洲长和各部门部长是平级的，原先大家都在同一水平线上相安无事，现在洲长因为这一件事获得了敬重，相比之下就衬得别人不体恤下属了。一群人里有一个人脱颖而出，剩下的人想的很可能不是怎么把自己也提升到同样的高度，而是怎么把那个身处高位的人再拉下来。”
“我们都知道洲长是爱护我们，然而有些事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谨慈继续说，“在很多人眼里，能让魔力种族人进入政府机构任职已经是很大的退让了，可是洲长竟然为了一个魔族人让神秘种族厅下不来台。神秘种族厅的厅长连正式的通知都没收到，还是从七拼八凑的传言里才知道自己的下属惹祸了，吓得他到处打听情况然后急急忙忙来洲长办公室请罪，说是自己疏于管理，已经严厉批评过那几个官员了，我猜那几个人短期内恐怕是晋升无望了。洲长有长老院的支持，很多人明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颇有微词。他们觉得，区区一个低级别的文员而已，又没出什么大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没出什么大事？”美琪感到不平，“那是运气好，又不是他们能未卜先知，非要等到死了人才知道反省吗？”
谨慈平静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嘲讽，“出事的又不是他们的亲人朋友，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替别人原谅犯错者总是很容易的。”
美琪默然。
“所以他们会觉得是洲长小题大做了。这件事最中规中矩的处理方式本来是给那个魔族人放几天病假，贴一笔奖金安慰一下，要是实在看不下去就再召神秘种族厅的厅长过来批评几句……这样已经很人性化了，面子里子还都有了，皆大欢喜。”谨慈幽幽道，“你看，这个道理我都明白，可洲长偏偏谁的情面都没给，不止没给下属面子，还没考虑其他部长们的心情，一群人暗地里指不定怎么骂他……不过现在整个魔力洲政府都知道洲长最反感这种拿鲜血去写成绩单的事情，个个都小心翼翼。”
“那也算是有效果了。”美琪低声道。
“所以我才不安，”谨慈加重了语气，回转过身面对着她，“洲长的锐气太盛，我怕这种锐气以后会伤到他自己。”
利夏执著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事实上也的确是正确的事，却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会打破原有的平衡，会招致利益受损者的敌视。又或者说，即便他注意到了，也依旧会坚持自己的方向。
“明明有不得罪人的办法，何苦呢……”
谨慈的轻声细语消散在了风里。
他们都很惊异，向来温和稳重的利夏，为什么那次的态度会如此激烈。
谨慈不明白，办公区的那群人可能也不明白。
但是美琪知道。
有些事是隐痛，办公区的职员们不会刻意提起，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淡忘了。而美琪却是从小就知道利夏其人，后来也常从族里听说他的事，因而敏感地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那几个电话是魔族人五岁的儿子打过来的。
利夏自己，就曾经在年少时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啊。
他的亲人死于种族的争端里，他就追随天拓总统的脚步，矢志不渝推行种族融合制度，想要还萧龙共和国一片朗朗乾坤，也悄悄圆昔年的自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后来天拓也离开了，留给他两个少不更事的弟弟妹妹，一幢再也无法拍完整全家福的白色房子，一个空中快车上争夺座位这样的小事都能激起种族矛盾的局面。
利夏人生的前二十余年，是来不及说再见的生离死别，化悲伤为勇气的孑然前行和放不下舍不掉的山岳之责。
他已经成长为一位优秀的政治家，但鲜花与掌声从未消磨掉他内心的悲悯。
这种悲悯不是同情心，而是同理心，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感同身受的关爱。
所以他会暂时放下忙碌的工作，去安慰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美琪上次去医院里见思容的时候，曾远远瞥见过利夏对待孩子的温柔细心。她能想象得到他在接听电话时是怎样的神情。
五岁的孩子可能会语无伦次，但电话这头的利夏依旧能温声细语，耐心和蔼地告诉他：“别怕，你爸爸现在没事，已经有很多警察叔叔去找他了，他们很快就能把你爸爸带回来。”
也许利夏在接电话时会想起年少的自己吧。如果当年他在惊惶恐惧之后等来的不是噩耗，而是亲人的笑容与拥抱，那该有多好。
所以当他知道那个魔族人所面临的险境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声色俱厉地质问下属。
你怎么忍心呢？怎么忍心将自己置于险境，怎么忍心抛下你年幼的孩子。
这话是替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问的，或许也是替当年的自己问的。
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魔族人在一片混乱中仍然挂念着家人，他的亲人在去世前大概也是放不下他的吧。
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苦衷，都有不得不去做的事。
他的亲人已经回不来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悲剧少发生一点。
牺牲无可避免，但是无意义的牺牲应该避免。
所以他要求他的下属珍惜生命，向他们承诺会保护他们应有的权益。
什么要不要给神秘种族厅留情面，什么会不会反衬出其他部门的领导不体恤下属。
此情此景，他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放到这些人情世故上呢。
外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即便被他知道，也阻挡不了他分毫。
那个温煦谦和的青年，心里藏着海一样壮阔的情感与山一样伟岸的抱负。
美琪的心忽然一疼。
一阵劲风自观景台前吹来，一直穿过她身后幽深的走廊。
她疾步走回包间门口，推门进去。
桌上的场面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众人杯酒言欢，言笑晏晏，不知是谁讲了个笑话，笑声就在这个房间里流淌开来。
利夏左手握着玻璃杯，也和他们一同在笑，眉眼舒展，笑意怡然。
美琪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个沉稳从容又朝气蓬勃的利夏了。
所有的忧伤都被他埋进了心底，像一颗种子一样生根发芽，最后长出了明净的阳光，照亮了足下的土地。
美琪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回到座位上坐下，看见面前又多了一盏深蓝色奶冻状的甜点。
“菜不是早就上齐了吗？”
“蓝心果西米布丁，是老板另外送的，”利夏注意到她和谨慈同时出去又同时回来，“在包房里无聊了？”
“怎么会无聊呢，你们办公区的人都很有趣，”美琪舀了一小勺布丁放进嘴里，蓝心果的清甜和牛奶的醇香立时在舌尖弥漫开来，“我很喜欢他们。”
“你大概是第一个形容他们有趣的，”利夏嘴角仍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其他跟我们有工作往来的部门经常说办公区的人都是闷葫芦。当然，除了洛涵，不过他是外聘的学者，不在公务员编制内，一般和其他部门也没什么交流的机会。”
“那你们是深藏不露了。”
“是因为平时太忙了，有工作需要对接的时候没人有空跟他们说工作以外的事，大家休假的时间也碰不到一起去，时间长了自然就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了。”
“最近除了总统大选，你们似乎还在忙别的？”美琪问，“我听父亲说你前段时间向长老院递交了种族融合制度下一阶段的改革方案。”
“是的，不过没有通过。”
利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似乎这个结果也没有特别让他失望。
美琪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只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
“长老们觉得有些措施过于激进了，还需要再研究一下。而且如果现在通过的话势必要向公众公开征求意见，长老院不希望在大选期间再产生关于种族融合的舆论争议。”利夏解释道，“其实我也没期望现在就通过，只是想先看看长老院对于议案本身的意见。”
“其他魔力种族的态度呢？毕竟是种族融合的事，如果魔力种族不愿意接受，议案即便通过也很难落实吧。”
“萧龙种族长老院内部通过这个议案之后才会再听取其他种族的意见对议案的一些细节进行修改，现在只是放了消息出去，让大家心里都有个底，种族融合持续推进是大势所趋，不会中途停止。”
“吸血族应该没有问题，很多长老都很支持萧龙种族在种族融合方面的工作，”美琪想了想，“我会再留意一下他们的态度，如果有需要我来解决的问题我可以和他们谈。”
她这话说得自然又流畅，但利夏却没有立即回答她，望向她的目光也有些意外。
“有什么不对的吗？”美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环顾四周，自己右边的谨慈正和她科里的一个小姑娘聊天，利夏左边的艾时也正和恪翎说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几个人都与他们保持了一点距离，桌上也无人频频注意他们。
“没什么，”利夏回过神来，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其实罗洛利族长可能并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这也是莫明族长向他承诺过的。”
“你是觉得我代表不了我父亲的意见吗？”美琪的神色认真起来，“我父亲向来支持萧龙种族的政策，尤其是在种族融合方面，他一直都很欣赏你和天拓总统，这一点你应该也是知道的。这只是关于种族融合的政策而已，我即便是私下找了长老们谈这个话题，他也不会反对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完全相信并感谢罗洛利族长对萧龙种族的支持。”
利夏知道她是误会了，他一边想着罗洛利上次来找他时对他说的不希望美琪涉入政治太深的话，一边继续解释：“相比为了这些事操心，罗洛利族长更希望你能快乐。你也不需要因为你现在与萧龙种族的关系而有什么负担……我们都知道，这门婚事存在的意义不是让我们为这两个种族做些什么实质性的工作，而是向各方传递一个信号，只要这段关系存续，就意味着萧龙种族和吸血族的联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提及联姻这件事的时候，利夏微微有些尴尬，声音也放低了一点，而美琪则一直注视着他，眼神沉稳安静。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但依然很坚持，“可是这和我想支持种族融合有什么冲突吗？我父亲希望我能快乐，我觉得这件事就能给我带来成就感。”
美琪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利夏开始怀疑罗洛利的期望要落空了。他们阻止不了美琪的热情。
“你说了这么多一直在说我父亲的想法，莫明族长的想法，他们也只是认为我没有必要花心思到这些事情上罢了。”美琪话锋一转，“利夏，你的想法呢？我支持的可是你的议案。”
她是笑着问的，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玩笑，可她眼里似乎又有着认真的期待。
利夏一时有些迟疑。他知道罗洛利的反对是有道理的，但他也同样不忍心拒绝美琪的真诚。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开口：
“从朋友的角度，我会希望你谨慎一点，你现在不在吸血族任职，手里没有实权，更应该珍惜你现有的政治资源。为了萧龙种族的政策消耗你的人情，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美琪欲言又止。
“如果你是为了支持种族融合……”利夏望着她，流露出的神色极为诚恳，“我同样希望你能慎重。这件事远比你以前所知道的要难实现得多……一腔热血可以推动任何一个人在一瞬间做出一个伟大的决定，却不足以支撑这个人战胜往后的艰难险阻。罗洛利族长担心你在这个过程中会受到伤害，我也不想看到你将来有一天为了今天的这个决定而后悔。”
“好吧，说来说去还是不赞成。”美琪低下头笑了一下，低垂的睫毛掩去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但是从我个人的角度，”利夏的语气又放缓了几分，显出几分真挚来，“我很感谢你愿意相信并且支持我。无论最后是不是需要你和吸血族的长老们沟通萧龙种族的问题，我都很珍惜你的这份心意，也很高兴有你这样的伙伴。”
他的眼睛明亮澄澈，如一泓清水，清清白白地映照出他的所思所想，毫无保留。
美琪注视着他乌黑漆亮的眼眸，不知为什么，恍然间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场舞会。
那时他们谁也不会想到，面前的舞伴会是自己未来的伴侣。
“言重了啊利夏洲长，我这还什么都没做就收获了你一通感谢，还说得这么一板一眼的，吓得我以为我是来听新闻发布会的。不过我接受，”她轻笑，举起杯子，“合作愉快。”
利夏同样微微笑了，“合作愉快。”
两个杯子在半空中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