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愿你们都足够幸运，遇见利夏这样的好领导。
也愿你们身居高位的时候，仍然能设身处地地替你们的下属考虑。
——《云霄之上》
机器人上菜之后，利夏和艾时就不再谈公事了。美食总是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职务级别的差异在这个时候就不那么明显了，艾时这个“外来人”也似乎被洲长办公区的“自己人”接纳了，包间里的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美琪不打算再压制自己的好奇心，想找谨慈仔细问问她所说的能让利夏发火的究竟是什么事。谨慈也是个爽快人，和她一道出了包间，到外面聊天去了。
观景台上视野正好，能将山顶的整个湖泊尽收眼底。正午时分，阳光驱散了湖上升腾的雾霭，在荡漾着的层层碧波上洒下粼粼金光。轻风自湖面而来，裹挟着清新的水汽，能一直吹到人心里去。
“那是前两年的事。被洲长训斥的是秘书四处的一个魔族人。”
谨慈眺望着远处舒卷自如的白云，眯了眯眼，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种族融合制度刚刚推行的时候争议很大，尤其是在允许魔力种族人进入政府机构这件事上。所以萧龙种族和魔力种族各退一步，入职的魔力种族人都是性格温和，比较老实的那一类。这里的确有那么一点性格歧视的意思，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却是大家都比较能接受的方案。”
“其实能进洲长办公区的都是很优秀的公务员，尤其是在部门大换水之后，留下来的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对待工作都很上心，不需要领导盯着。洲长的脾气更是出了名的好，工作上的事就算有不满意也都是私下跟人说清楚，从来不会让人当众丢脸。”谨慈发自内心地称赞自己的部门同事和领导，“所以上回我们都很吃惊，但是也很感动。”
那本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秘书四处唯一的那个魔族人外出与魔力洲神秘种族厅对接工作。
当时神秘种族厅正在处理一家工厂内部种族矛盾的案件。这家工厂中的非魔力种族人认为企业招收魔力种族人后自己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而缺乏种族融合工作经验的仲裁庭无法充分理解他们的诉求，因此按照程序请求神秘种族厅介入调查。
神秘种族厅经过调查认为该工厂并不存在种族歧视的问题，于是向仲裁庭提出了不支持非魔力种族工人申请的处理意见。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非魔力种族工人代表气急败坏，拒不接受仲裁结果，叫来了大批工人闹事，神秘种族厅又缺乏应对经验，无法遏制住事态的恶化，一起仲裁竟然演变成了群体□□件。
作为在场的公务员里唯一一个来自洲长办公区的职员，秘书四处的魔族人遭了池鱼之殃。神秘种族厅想要利用他的身份暂时稳住工人的情绪，工人也把他当成是向上反映情况的工具。然而这个小小的文员所能做的也很有限，等到工人们的耐心耗尽，行为也开始走向极端，他就被围困其中无法脱身。
等到附近的警察闻讯赶来，情绪激动的工人已经搬来了工厂里的大功率信号屏蔽器，严重影响了这片地区的信号传递，甚至还手持武器将神秘种族厅包围，与警方对峙。
消息传回魔力洲洲长办公区，整个办公区的人都既担心又惊讶。担心的是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事的安危，惊讶的是他一个魔力种族人怎么会受制于一群非魔力种族人。
前方信号不佳，外界只知道出了事却无从知晓具体情况，洲长办公区能与当地警察局直接联系，获得的信息才稍稍多了一点。办公区内不少职员到了下班时间都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座位上直视着与警察局对接的电子屏幕焦急地等待。
所幸当天晚上不到七点魔族人就回来了，人没什么大事，就是胳膊上被划伤了一道，简单处理后他还惦记着要回办公区交还材料以及今天对接工作时带出去的电子印章。秘书四处的处长接过魔族人手里的文件袋时眼泛泪花，拍着魔族人的肩膀说办公区的人担心了他一个下午连晚饭都没好好吃就怕他回不来。
既然人没事那大家就放心下班回家了，不过也有些人注意到刚才他们庆祝魔族人回来时利夏一直站在旁边，脸色虽然比之前轻松了些但绝对算不上好看，等到他们庆祝完毕就把魔族人叫进了办公室，语气还极为冷淡。
反正已经推迟下班了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了，办公区里的人相互怂恿着靠近办公室，想听听向来温和的洲长究竟是不是生气又是为什么生气了。此时下班时间已过，洲长办公室的隔音系统已经自动关闭，而利夏也没有手动开启，以至于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外面听了个干净。起初他们以为是洲长正在气头上忘了打开隔音，后来想想才觉得是洲长原本就没打算只让魔族人一个人听训，把他叫到办公室里也只是为了让关上的门给魔族人留点面子罢了。
利夏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把文件夹往桌上一丢，然后抱臂看着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的魔族人。
魔族人小心翼翼地抬眼，正对上利夏锐利的目光，刺得他又默默垂下眼睑盯着地板，心里七上八下。他进办公区工作的时间也不长，虽然一直听说利夏脾气好，但究竟如何他也拿不准。更何况他是这里少有的魔力种族人，很多时候不免会更敏感一些。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利夏的语气很平静，却隐隐藏着压抑着的怒气，如同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冰山，远远望去一切如常，细观之下才发觉裂纹即将横亘整个冰面，崩塌的冰体将会激起滔天巨浪。
“不知道。”魔族人老老实实地回答。
利夏从办公桌后踱步出来，在魔族人跟前站定。
“把头抬起来。”
魔族人只好抬头与利夏对视。
明明他比利夏还要大上几岁，但他就是感觉到了面前之人的凌人威势。
“说，你为什么会被卷进今天这件事里？”
“那些工人堵在外面的时候我的任务也完成得差不多了……神秘种族厅的人就叫我去帮忙……”
“他们叫你去维持秩序？”利夏的语气又冷了几分。
“不……不是，他们说我是洲长办公区的人，叫我去听外面那些人表达诉求，我就跟着去了……”
魔族人的声音很低，还有些茫然，这种态度直接刺激到了利夏，让他再难克制住自己强压了很久的情绪。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你就瞎掺和？”他蓦地提高声音，“这是群体□□件！有暴力行为发生的群体□□件！不是街边大爷大妈吵嘴也不是小孩子打架！你既不是警察又不是当事人，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根本不了解，你去干什么？你能帮他们解决问题吗！神秘种族厅有防护罩可以保证人员安全，你就非得跑到一群已经失去理智的人面前当人肉靶子？你是不是觉得靠你一个人就可以让他们放下武器派出代表好好讲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听你的？”
利夏从来没有这么疾言厉色地训斥过谁，这番话说得又凶又狠，不光把魔族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外面偷听的职员们也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还有，既然去了，你一个魔力种族人怎么还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利夏扫了魔族人裹着纱布的右手臂一眼，“你这也不是被魔力防御产品伤的吧。警察局的人跟我说，你被推到工人面前去，被他们用棍子打了用酒瓶砸了都没还手，你是想送死吗！”
刚刚被要求抬头的魔族人这回不敢再垂下脑袋去，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见他不吭声，利夏的火气就更大了，“行，你不还手也行，瞬间转移总会吧？要我一个萧龙种族人找你们魔族的魔法书给你吗？人家的半个酒瓶都招呼到面前来了，你倒好，躲都不知道躲，今天是你运气好，只伤到手臂，那要是运气不好呢？你就这么想做烈士？你不要命没关系，你儿子怎么办？你妻子怎么办？你父母呢？他们怎么过？”
利夏一提到他的家人，魔族人原本紧绷着的表情就松动了，他的喉结动了动，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失联的这三个多小时里，你五岁的儿子给我打了四个电话。”
利夏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按钮，悬浮的屏幕上显示出了办公室今天的通话记录。
魔族人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这里来，更没想到家人会和办公区联系，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就开始道歉：“对不起洲长……小孩子不懂事，打扰您工作了。”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利夏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点，“我如果不想接的话，你儿子的电话根本就进不来。”
“你儿子不可能知道怎么把电话打到办公区里，更不可能知道办公区可以获知最新的消息，他会打那几个电话，肯定是你爱人或者其他长辈教他的，”利夏说得很笃定，“成年人不好意思三番五次往我这里打电话，担心只能得到敷衍的答复或是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他们把这个任务交给小孩子。即便不是我接电话，办公区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难一个五岁的孩子。”
魔族人一时语塞，他第一反应是家人的这点心思让洲长不悦，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洲长真的为了这个生气，根本没必要花时间听他儿子的电话。
“你的家人为了得到你的消息，能利用的不过是我们对孩子的宽容和不忍心罢了，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文秘处会因为不忍心而破例把这通和工作无关的电话转给我，我也会因为不忍心而接听你儿子的电话，告诉他我所知道的最新情况。可是他们不知道，这里最忍心让他们担惊受怕的，恰恰是你。“
利夏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把话说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魔族人急急开口，眼里隐约有了泪光，“今天那群人闹事的时候我也怕极了……我在想如果我死了，我妻子和儿子怎么办，还有我父母，他们怎么受得了……”
眼见他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利夏也不想把他逼得太紧。他将目光从魔族人身上移开，转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给他留了点平复情绪的时间，这才接着问：
“那你跟我解释一下，他们找你去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拒绝。”
“厅里一个处级领导直接找的我，他催得急，我就没多想，也……”魔族人顿了顿，还是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敢拒绝是吧？”
魔族人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荒唐！”利夏冷嗤一声，“你是洲长办公区的人，又不是神秘种族厅的人，轮得到他们来管？指挥得对也就罢了，可他们这是明摆着拿你的命去补他们的工作疏漏，这种事你也傻乎乎跟着去？”
魔族人愣在原地，后背一阵冰凉。
他不是没有想过神秘种族厅的意图，可当他一个人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被级别比他高的官员一催，他就顾不得其他了。
年轻的洲长一席话揭下了神秘种族厅那几个各怀心思的官员的面具，他现在才觉得后怕。工作没做好以致引发矛盾是他们的责任，他们想的就只是赶紧把事情平息下去，才火急火燎地找了他这么一个和洲长沾点工作关系的文员，想给工人们一个“你们的事情上级已经知道了”的态度，至于他会不会面临危险，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后来为什么不还手，也不瞬移？”
“他们都是非魔力种族人，我是魔族人，我怕万一我没控制好，传出去就又变成种族之间的问题了……尤其我还是政府里的人，就更容易被人抓把柄了，”魔族人苦笑了一下，“我进政府之前是做媒体的，我知道他们现在都在追逐些什么热点……我要是敢瞬间转移走了，大概只有官媒会报道我是正当防卫，很多不着边际的自媒体肯定会说‘负责人拒绝回应工人诉求落荒而逃’……到时候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这些都没有性命重要。”
“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纯粹地只考虑性命。”刚才的谈话氛围还不错，魔族人渐渐放松了下来，“我要考虑自己会不会得罪对点部门——比如神秘种族厅的领导，他们虽然不是我的直接上司，可我的工作也需要他们的配合……我还要考虑自己的行为会不会给洲长办公区的形象带来不利影响，会不会被人利用拿来攻击您极力推行的种族融合制度……我做不到游刃有余，就难免会顾此失彼。”
利夏转回身来，与魔族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按下按钮。
办公室的大门向两侧打开，在门前或站或蹲着听墙角的职员们猝不及防，纷纷开始发挥演技假装成路过的样子。
“都进来吧，在外面扒着门听这么久不累吗。”
职员们这才发觉自己那点心思早就被洲长看穿，讪笑着走进来，安安分分站成两排。
“前面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见了，现在我要说的话也不止是给他一个人听的，”利夏看了魔族人一眼，“你们都好好记着。”
刚刚因为偷听一事而心虚得不行的职员们这会儿秒变鹌鹑，一个个点头点得无比乖巧。
四周安静下来，利夏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清晰而沉稳。
“我今天为什么生气，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做这种无谓的牺牲。我不是让你们贪生怕死，我是想让你们尽可能避免那些不必要的伤害。”
“他刚才说要考虑的很多，我想告诉你们，什么会不会给办公区的形象带来不利影响，会不会被利用攻击种族融合制度，这些不是你们在面临生命危险时首先需要考虑的。我们有善良热心的同事，有专业高效的团队，舆论出了问题是可以补救的，但是人出了问题就真的回不来了。我宁可事后再花时间去向公众以及长老院解释，也不愿意在申请批准你们中的某一个人成为烈士的报告上签字。”
“你们当中有很多人的工作是需要和其他部门对接的，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像今天这样胆大妄为，利用你们的身份达成自己的目的。我相信你们有足够的分辨能力，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能做的事情一定要学会拒绝，不要担心会因此得罪谁，只要你们没做错，我肯定会给你们撑腰。”利夏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调侃道，“你们就是太善良了，别人家的洲长办公区从来只有被人捧着生怕得罪的份，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变成生怕得罪别人了？”
轻笑声从人群里传出来，将先前有些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平。将来你们的岗位可能会变动，但不管在不在政府机构任职，不管你们的上司有没有给过你们什么承诺，你们都要保护好自己。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事情出了问题都可以解决，你们就算被炒鱿鱼了也可以换家单位重新来过，但人没了就是真没了。不要因为一些不值得的事白白牺牲自己，别轻易把遗憾和痛苦留给你们的家人。”
办公室里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那一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如果他们是水手，洲长办公区就是巨轮。他们一直以来都只看见自己在奋力协助着这艘巨轮乘风破浪，却忘记了，也正是这艘巨轮在疾风骤雨中给予了他们一片可供信赖的安稳天地。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