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薛榆和女人一前一后出了候月观,还没等她开口问路,女人便直直朝对面的小巷快步走去,边走边回头看她,眼中催促之意不言而喻。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不愧是母子俩,这抄小路的路子简直如出一辙。

    薛榆站在候月观大门前,久久没动,昨夜跟着胖小子抄小路的绝望感,在此刻又一次席卷而来。

    她在想,自己这一去,等会儿能不能记住路,又能不能原路返回。

    “薛姑娘?”

    女人站在巷口,大半个身子都被两侧的石墙遮住,只露出一截灰扑扑的麻布裙摆,上面沾着一大片泥渍,以及零星几滴飞溅到的褐色水渍,让她看上去略微有些狼狈。

    薛榆盯着女人的裙摆,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她还没能来得及抓住,就听见女人焦急的声音。

    “薛姑娘你怎么不走了啊?”

    薛榆抬头看了眼那条隐在黑暗中的小巷,深呼了一口气,在心里做好准备后,视死如归地朝巷口大步走去:“来了。”

    不就是条小巷!不就是记段路!她可以的!

    然而,等薛榆跟着女人进了小巷后,她才明白过来,她真的不可以。

    别说记了,她连跟都险些没跟上——女人进了小巷就一路狂奔,全然不管后面的人。她能理解女人救子心切,早点回去早点救人,可好歹也管管她啊!把她给弄丢了还怎么去救人!

    薛榆连跑带猜地跟着女人在小巷里穿了约莫一刻钟后,总算是到了地方。

    眼前这屋子的地势,不知要比候月观好上多少。坐北向南,屋后靠山,屋前有水,主的是聚财纳福,富贵无比。

    只是可惜,屋前的水差了点意思,小河像一把张开的弓,直对着女人家的大门。水绕过穴而反跳,一文不值,这样的水又被叫做反弓水,主的是易生灾祸,不聚财。[1]

    反弓无情,本来的财运生生被这反弓水给破坏了。

    好在河对岸的弯曲处是一块荒地,这地的主人若是种了树在那,形成了“弓箭上弦”,那便是大凶,对着的人家定会灾祸连连。

    女人见薛榆一直盯着河看,忍不住问:“薛姑娘,那河可是有什么问题?”

    薛榆摇摇头,实话实说:“河本身是没问题的,就是和夫人家有些犯冲,会破坏财运,易生灾祸。”

    女人急道:“那该怎么办啊?我儿子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条河才出事的?”

    “也不是没可能。”不待薛榆细想,化解之法便脱口而出,“夫人回头买对石狮子放在门口,就可化解这反弓煞。记得要放在外侧,公狮煞气重,以免冲撞到家人。”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心道:“难道我还真能次次临了想起来?”

    女人点了点头,赶忙推开门引着薛榆往里走。

    屋子虽不算大,但却五脏俱全,院子里摆满了新收的庄稼,另一边院墙上打了几个木桩,挂着一些农具,因为十分整齐,所以最后空着的那个木桩也格外显眼,想来应该是打多了。屋门前摆了个矮凳,上面放着个针线盒,以及一条未绣好的腰带,看得出来,屋里有个心细能干的女主人。

    薛榆跟着女人进了屋,昨夜还活蹦乱跳的胖小子,此时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看,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

    她垂眸看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不自觉抬手去探胖小子的气息,发现他气息尚正常后,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里。

    没来前她一直往凶了想,如今正是鬼月里,难保不是什么小鬼不长眼,勾了魂去作伴,可现在从胖小子的症状来看,倒更像是受到惊吓后,丢了魂。

    丢魂说常见也常见,幼儿年纪尚小时,魂魄不稳,受到惊吓后就很容易丢魂,不过像胖小子这个年纪还丢魂的也着实少见。

    “不是被勾了魂。”薛榆侧头道,“是丢了魂。”

    女人紧张道:“薛姑娘可有办法?你可一定要救他啊!”

    薛榆:“他是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后这样的?”

    女人脸上露出一丝自责的神色,她道:“昨夜睡前我让他把夜香提去菜地里倒了,回来后就躺在床上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不乐意倒夜香,冲我甩脾气,直到早上起来才发现不对劲,急忙就去了候月观。”

    薛榆又问:“那他有什么曾经用过,现在已经不用了的字吗?小名也可以。”

    女人拧眉想了很久,道:“他早死的爹一开始给他取名‘大山’,后面我们觉得寓意不好,就给换成了‘小山’。”

    薛榆:“......”

    所以,大山和小山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们走吧。”

    女人愣道:“走......走?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喊魂。”

    女人口中的菜地就在河边,刚好与对面那块荒地遥遥相对,这头长得绿油油,那头长......那头什么也没有。而那个装夜香的木桶,正以一个颇为风骚的倒盖姿势扣在地里,露出了明显被坐过的桶底——半点泥都没有。

    这胖小子连夜香桶都坐得下去,有胆量,绝非池中之物。

    薛榆走到木桶旁,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对面荒地后的一条街,其余两旁都是屋子,除了石墙什么也看不见。也就是说,胖小子是被河对面那条街上的什么东西吓丢了魂。

    “薛姑娘,我......我该怎么做?”女人问道。

    薛榆指了指扣在地里的木桶,道:“夫人把手绳扔在这后,边往回走边喊‘被吓到的是大山,不是赵小山’,记住千万别回头,一直走到床边。”[2]

    女人照着薛榆的话,把从胖小子手腕上取下的手绳扔在木桶边,然后转身往回走,高喊道:“被吓到的是大山,不是赵小山!”

    薛榆跟在女人身后不远处,脚步放得极轻。她与胖小子非亲非故,离太近只会吓到魂魄,本就受了惊的魂,万万吓不得,到时就算把嗓子喊破,也不一定喊得回来。

    此时天色已渐亮,太阳从山边探出了头,一缕缕阳光洒落在地上。薛榆看着地上的影子,再次感叹道:“我真活了。”

    她边走边欣赏自己的影子,越看越觉得“眉清目秀”,连带着后脑勺上掉着发带也是“婀娜多姿”。等薛榆欣赏够了,再抬头去看时,女人已经走到大门口,她身后事先撒好的柴灰上,出现了一串比她的脚印要小上一些的脚印。

    薛榆的目光只在脚印上扫了一眼,就又再次落在了女人身上,她看着女人的脚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步子没停,跟在女人身后进了屋。

    女人坐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床上的儿子,嘴里低声念着:“被吓到的是大山,不是赵小山......小兔崽子你倒是醒过来啊!”

    薛榆出声打断她:“可以了。”

    女人转头看过来,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薛姑娘,他......他怎么还不醒来?”

    薛榆沉默了许久,才道:“夫人先出去吧,你若在屋里,他是不会醒过来的。”

    女人问道:“为什么啊?”

    薛榆:“夫人身上阴气太重了。”

    “阴气重?”女人诧异道,“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会阴气重?”

    薛榆抬眼去看女人,晨光下的脸带着一抹死气沉沉的灰,竟是比床上的胖小子还像丢了魂,她问道:“夫人都忘记了吗?”

    女人一脸茫然地道:“忘记什么?薛姑娘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

    薛榆移开视线,淡淡道:“夫人既已离世,还是不要再有牵连的好,以免伤害到所爱之人。”

    她刚刚就觉得很奇怪,这天都还没完全亮,城里除了食肆之外全都在睡觉,女人的裙摆为什么会有泥渍?总不可能大清早起来,又急着救儿子,又忙着下地干活吧?

    现在看来,院墙上空着的那个木桩,本来应该是有挂农具的,只是女人带出去干活,却忘了带回来——因为她死了。

    她裙摆上的褐色水渍不是别的,正是干了的血迹。

    最重要的是,她在光下没有影子。

    只有鬼才会在光下没有影子。

    女人听到这话,身子一顿,笑道:“不可能,薛姑娘你在说什么呢?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怎么会死了,不可能......”说着,她面上表情逐渐狰狞,笑容被撕破,露出底下的歇斯底里,“不可能!我才没有死!是你在胡说!你为什么要说我死了?你是不是不想救我儿子?我没有死......没有死......”

    薛榆没再说话。

    女人的反应在她的预料之中,人死后魂魄不会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还是会向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直到第七天回魂夜,才会相信自己真的死了,然后进入六道转世投胎。

    过了许久,女人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走到床边,用衣袖替儿子拭掉额上的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像以往无数个出门干活的日子一样,笑骂道:“臭小子该起了啊,娘先走了。”

    她走到薛榆身旁,柔声道:“后面的事就麻烦薛姑娘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略显圆润的肩一点点含了起来,整个背都在颤抖着。她走到门前时顿了一下,似乎想要回头,但最后还是一脚迈了出去,身影照到阳光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薛榆转身在桌边坐下,替自己倒了杯凉水,摸出便宜师傅留给自己的那枚铜钱,丝毫不受影响地研究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怕,一个是昨夜好心送自己回去的少年,一个是才为候月观捐了第一笔钱的香客,怎么也算不上是陌生人,可面对这场生离死别,她心中却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也许,她生前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两个时辰后,床上的赵小山终于醒来了。

    “哑......大师你怎么在我家?我娘呢?”

    薛榆放下充当茶杯的小碗,弯起眼睛说:“哦,你娘啊,她出门干活去了。”

    赵小山奇怪地看了眼薛榆,没好气道:“你收了我娘?”

    薛榆脸上笑容一僵。

    天地良心,这可真是在冤枉她啊!

    薛榆:“她一个大活人,我收她干嘛。”

    赵小山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全然没了刚刚半死不活的样子,他道:“你没收我娘?那你怎么会在我家?又干嘛要骗我她干活去了?难不成你没看出来我娘已经死了吗?”

    他放炮似的放出一连串问题,直把薛榆问得额角青筋暴起,心道:“我是脑子有问题,才会觉得他年纪尚小,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至亲离世?”

    赵小山又道:“算了,收没收都一样,我娘今天头七,本来也该走了。”

    薛榆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己申下冤,道:“我没收你娘,在你家是因为你受惊丢了魂,你娘去候月观找我过来救你。”

    “我知道你娘死了,不过她自己不知道。”薛榆道,“她身上阴气太重,你魂魄迟迟不归体,再耽搁下去恐怕会伤了魂魄,我只能实话告诉她,她为了让你早点醒来,已经走了。”

    赵小山静静地听完薛榆的话,过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你说得对,她只是干活去了。”赵小山道,“没有道别就还会再见。”

    薛榆张了张口,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

    人世间总是有很多分别来得猝不及防。

    不管你有多不愿,该是怎样,便是怎样。有些人尚能救回,而有些人却不能,天注定的事,谁都无力去改,只能忍痛挥别,来世再相见。

    赵小山站在床边,暗自抹了一把泪,终是骗不过自己,压不下心头的情绪,“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没家了......我没家了......”

    薛榆想安慰的话全被堵了回去,未经世的孩子说出的话,总是格外直接,也格外让人心疼。

    她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你要不上候月观去?我师傅昨夜离世,我一人在观里也怪冷清的。”

    赵小山瞥了薛榆一眼,哽咽着道:“行,行吧。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陪陪你吧,我看你怪可怜的。”

    薛榆:“......”

    他娘怎么没把他一块儿打包带走?

    赵小山又哭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收拾东西,他在屋子里翻了半天,只收出一个小包袱,往门槛上一放:“我们什么时候走?”

    薛榆指着他那个包袱,奇道:“你就这么点东西?”

    赵小山言简意赅:“我有钱。”

    薛榆冲他竖起大拇指:“佩服!”

    两人又拿了几床棉被,捆了几捆庄稼,捉了几只鸡和鸭,吃完了午晚两顿饭后,才赶着牛车回候月观。

    赵小山家离候月观很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他们又赶着牛车,抄不了小路,只能老实走大路回去。这刚好也遂了薛榆的愿,她看见小路就头疼,巴不得走大路。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平城里又静了下来,远远就能听见永胜茶馆里热闹的声音。

    薛榆躺在牛车上,嘴里叼着根枯草,在心里数天上的星星,就在她数到一百零九颗的时候,牛车突然停了下来。

    “薛姐我......”赵小山白着张脸回头看她,“我想起我昨晚看见什么了......”

    薛榆吐掉嘴里的枯草,懒懒道:“看见什么?”

    赵小山指着街边一座宅子,结结巴巴道:“我......我看见有鬼拖着个人进去了......”

    薛榆顺着他的手侧头看去,浓重的鬼气吓得她一下子从牛车上跳了下去:“这是什么鬼地方?!”

    与此同时,她挂在腰间的铜钱发出尖锐的铮鸣声,一阵汹涌的鬼气顺着她的脚底板爬上了全身。

    赵小山语速飞快道:“这以前是个客栈,有个外地商人不知道疯了还是怎么,晚上起来把整个客栈的人都烧死了,虽然后面重建了,但却一直空了下来,说是晚上里面闹鬼......”

    这时,宅子里就像是在配合赵小山的话一样,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撞击声,还隐隐夹杂着几声咳嗽。

    赵小山手足无措道:“我们现在怎么办?跑吗?!”

    “跑什么跑!”薛榆一脚踹开宅子大门,一把扯下铜钱握在手中,再张开时,五枚铜钱从她手心飞了出去,她追着铜钱就往里跑,“我去救人,你准备烧宅子!”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