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叶无敌一个人坐在那小亭的栏杆边上，无穷无尽的山水在她眼前铺陈开，月色光明，刺得人眼痛，却将眼前的风景映得分明，
不论如何，情感一旦公开鲜明地表达出来，它马上就有了一些虚假的东西，成了做戏与卖弄。真诚的人从不公开表达自己的情感，真正的感情总是蒙了一层面纱。只有虚伪的人才利用情感作秀，为了给大家看他们有多敏感。*1
叶无敌的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她并不是愿意卖弄的人，但她锱铢必较，人人都知，叫她难受的，一定会比她难受十倍不止，她若是高兴了要藏在心里，但叫她不舒服了，便一定要报复回去，还最好搞的人尽皆知，都知她是个心狠手毒半点不肯留情面的最好。
感情从来不是能放在天平上衡量的东西，这样浅显的道理，叶无敌一点不懂，她不过被人捅了一刀，便要将人凌迟，从不肯吃半点亏。
而叶无敌的疑心病又比旁人要强得多，但凡是把人往坏处想的时候，就一定要推己及人，想着要是自己，一定如何如何，心里立刻筑起层层高墙，生怕被人坑骗了，但要她把人往好处想，便什么的都想不出来，像是从未被人好好待过一样，想不出人的半点好处。
她心里全是那些个龌龊又阴狠的算计，于是看别人也是这样的冷酷无情，不过早先在夜色里这样才是常态，她从没在正常人类的世界里长久生活过，从来都是龙潭虎穴里出生入死，没有过放松的时日，尔虞我诈，步步为营，只有这样才能最终活下来，她是个中的佼佼者，可是，这样的存活又有什么意义呢，从没有过欢愉的时刻，没有朋友，也没有感情，从最开始到最后都只是在破坏与屠戮，挣扎、痛苦、伤害、背叛这些词汇都纂刻在她的基因里，她只是一个危险的破坏者而已，存在的意义就是伤害周遭的一切。
叶无敌一心恨叶霜敌刚见面就算计着要利用她，逼着她应下这继任城主的差事，要她做这南歌城的看门狗，为他守着这城，护他的子孙，却不曾想过，就算是她这样阴毒冷酷的性子都觉得这样的算计过于无情，叶霜敌又怎么会这样对她，叶无敌于他来说，是漫长生命中见过的唯一的同类，亦是初次心动的爱侣，如果不是这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六十年光阴，他们一定会在一起，甚至连死亡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可叶无敌却仿佛过去种种都过眼烟云，全然不肯信任叶霜敌倒也罢了，甚至还要这样揣测他，可见人心确实不是肉长的，也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
叶无敌压根没意识到这事，满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还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落在自己耳朵里，又干又冷。
“姑娘好雅兴！”声音有些熟悉，叶无敌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漫长，脑子都有些钝了，她怎么都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倒是凤甲与影甲在她后面同时低低地唤了一声“青竹侍者。”，她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是白天带她们进来那个青衣男子，正站在回廊里冲她行礼，青竹此时披一件玄青色的白狐毛滚边的鹤氅，整个人看起来气势都不同了，叶无敌懒得理他，扭回头又去看月亮了。
青竹倒是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走过来，看了看跪在叶无敌身后的两人，轻斥道，
“你们两个倒真是一点不会伺候人，难怪姑娘生气。凤甲你先去厨房给姑娘拿些东西过来吃，顺便通知凤乙一声，让她带着人过来收拾登天阁，里面的布置都还是夏天的，这时节住进去只怕要吹病。”这青竹果然是个说一不二的霸道人物，远远地还没走进亭子里，就开始支着人去做事了，
“啊，是，是。”凤甲应下就要起身，却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一下就想通了什么似的，赶紧又低了头去问叶无敌，“姑娘觉得这样可好？”
“呵，都说不必了，我明天就走，收拾出来做什么呢？”叶无敌笑了一声，倒也转回身专门认认真真回了一句，她这么说凤甲自然不敢再动，安安静静地又跪下了，青竹瞧了一眼倒还在眼底添了些赞赏的意思，接着又开口道，
“姑娘想去哪里，在下好禀告城主为您安排行程。”青竹慢悠悠地走到叶无敌边上，依着亭柱给叶无敌又行了一礼，脸上仍是挂着白天那副干冷又疏远的笑，
“想去死。”
“……”她身边这两跪一站都愣住了。
“…什么寺？”青竹觉得自己还没到出现幻听的年纪，但他着实不敢想自己没听错的那个意思，
“想。”叶无敌笑了笑，转回头来，特意做了个夸张的口型，“去死。”一字一顿慢慢说道，声音并不大，亭子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几个人都是呼吸一窒，亭子里死一样的沉寂，却听叶无敌一声笑，
“哈哈。开玩笑的。”虽然您话这么说，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啊，不，别说笑意了，连哈哈两个字都干巴巴得能在地上砸出个坑来，谁相信您在开玩笑啊。青竹心里苦，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跟着干笑两声，
“姑娘真有意思，这种事怎么能拿来玩笑。”
“你真烦人，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是说给你听的。管我做什么。”叶无敌大概这辈子的温柔都拿出来了，吵架吵得像是在跟人讲道理一样，话里一点情面都没有，但表情却是温和又认真的样子，她想了想，又笑道，
“我就想坐会儿，不想住在这里，再问一百遍我也不会改主意的。倒是你们再在这里围着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算了，到时候跟二哥说你们逼我的。”
“……”不不不，您这跳下去必死无疑啊，哪还有命跟城主告状，这是跟谁怄气成这样，脑子都糊涂了？
青竹脑门上挂着几条黑线，但叶无敌这样子确实是有点不想活了的洒脱意思，青竹一时也懵了，脸上也显出为难之色，叶无敌见他们这脸色忍不住哼笑一声，有点随意地甩了甩手，“算了，不逗你们了。你跟二哥讲一句，总归刚刚是我不对，他想怎么做都随便，十年的感情，换一座城，反是我赚了，只是讨厌住在山里，所以才想离开。”
叶无敌话说到这里，肩膀微微一颤，却因她低垂着头，看不出是哭是笑，“你去弄些吃的来吧，我有点饿了。”她转头对凤甲说道，
“啊，是，凤甲这就去。”凤甲赶紧站起身来，也不知是跪久了还是高兴坏了，出亭子的时候险些一脚踏空摔下去，叶无敌瞧着她那样子又笑了一回，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影甲跟站在一边苦着脸的青竹，摇了摇头，“你们两个随意吧，只要别盯着我就行，真的烦人。”说罢便转回去盘着腿撑着下巴看瀑布，真的不再理会这两人。
叶无敌从前看电视里讲“哀莫大于心死”，还觉得有趣，想着多半是电视剧里讲得夸张了，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日，既不开心，也不难过，只觉得想笑，虽然一件好笑的事都没有，但仍然觉得可笑得不行。
毕竟思来想去倒也怨不得谁，到底还是怪她，自作多情了，
就算是伴侣犬，也终究只是犬，哪有能伴人一生的，何况中途还丢了六十年，已经失格了。若是一开始就看明白自己的位置，何至于像今天这样痛苦。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本就只是豢养来保护主人的獒犬，得了些宠爱便想要翻过天去？真是可笑极了，如今还是该看清自己原本的位置，为自己的主子好好看家护院才是。叶霜敌既是残忍又是慈悲，前半生已在她身上耗了十年，十年深情厚爱，他对她已经是很好的了，也并不欠她什么，何况他如今还有了“家人”，自己在他心里便越发排不上号了。
她虽是这么自怨自艾地想着，心里却一点都不感到难过，竟像个旁观者一样，对着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指指点点，想到得意的地方还笑了出来，完全忽视了青竹还在她身后直挺挺地站着，像根戳在地上的矛，影甲被他遣去找叶霜敌了，也不知怎么用了这么久，好在另一个回来得快，远远地看见屋顶上一个黑影鹰隼似的掠下来，半跪在亭子前，仔细一看便是凤甲，背后背着个半人高的黑木漆金食盒。她刚把食盒放到亭子中间的石桌上，便听见一阵衣料在风中鼓动的声音，转脸一看，另一个鹰般的影子也悄无声息地落下来，是着绿裙的凤乙，身上也是大包小袱的，
“姑娘，凤甲不知姑娘的口味，便每样都拿了些，姑娘过来看看先。”凤甲一边说着一边配合凤乙把身上的东西解下来，等青竹扶着（坐到腿麻）的叶无敌过来的时候，亭子已经被四面竹嵌锦的屏风挡住，绣的是四季花草纹，顶上挂了盏亮得异常的灯，叶无敌甚至能看清那厚织锦桌布上的白凤纹暗花，
“……”叶无敌一双眼睁得溜圆，仿佛在看马戏。
这是……在做什么…
叶无敌盯着凤甲从身边那个半人高的巨大盒子里一样一样往外拿，一会儿就用各种各样的精致菜肴摆了半张桌子，她见叶无敌看过来了才一样一样地指着给她报菜名，“这是川南小吃，不沾牙，刚做出来太烫了，您稍微晾一会儿。”一边说着一面端出一碟切得十分精致的肉片，“您要是饿了先拿这水晶火羊腿垫垫？”被凤乙提醒“太油了”之后，“啊，那您尝尝这山楂莲子百合粥，补身养胃。”叶无敌仍然没动，凤甲便以为是不喜欢，又端了一小碗乳酪似的东西出来，上面撒着细碎的干玫瑰，“这是得意楼的点心，玫瑰芸豆酪。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能暖身，您趁热尝尝？”
……叶无敌仍只是看着她身后的食盒，并不说话，甚至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似乎对这桌上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啊，您是不中意甜食吗？”凤甲勾着身子又端出一格，才恍然大悟地自语了一句，“那您觉得这四喜财饺怎么样？”她将食格摆到桌上，四色馅料的小巧蒸饺还在腾腾地冒热气，边上放着个装蘸料的小罐，
“厨房就在隔壁吗？”叶无敌总算有了点反应似的四下望了望，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拿过来，虽然有屏风挡着，但仍是秋夜风凉的时候，此时那碟“不沾牙”就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姑娘说笑了，凤甲凤乙两人的轻功在江湖上能排前五，自然是快。”“哦~”叶无敌拖着声音应了，又瞟了一眼凤甲，不知在想什么。青竹则又往桌前凑了半步，“姑娘是需要试毒吗？”虽然他是认真问的，但叶无敌还是被他逗得闷头笑了一回才回答道，
“…试吧，总归我死了二哥是要拿你出气的。”青竹便早有准备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袋子来，里面装着一副银筷子跟一个小银匙，一样一样拈起来都尝过一遍之后，才站到一边躬身行礼。“姑娘可以安心了。”
叶无敌呵呵一声干笑，刚要下筷子，便听见叶霜敌的声音从屏风外传进来，像是在笑她，“我竟不知道你这么不信我，在我的地界还怕人给你下毒？”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