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名为惘生
“什么人？”战默亦大喝出声，这个人听声音应该是一个未及冠的年轻人。战默亦自十八岁飞升上神后模样一分未变，此时隐隐约约看清了身形，便下意识的觉得他是一个外貌年龄大不了自己几岁的青年。他仍然没有放松警惕，手紧握住背后的降毕伞柄，“你……是谁？是妖是鬼？”
这句话确实是随口问出来的，因为他没有从这人身上感到一丝妖气。
可是他下面的话，却让战默亦的心骤然凉了半截。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伸出左手在那朵亮得微弱的黄花花瓣上抚弄了起来。战默亦心道，怎么你不让我摸自己还摸起来了？这时他发现，年轻人手手上带了黑色的手套。“神官大人，妖也有好坏啊。我承认我是妖，可是我一没杀生二没放火，我也是好妖啊。”语气在软孺里带了点讨饶，像是好委屈的样子。
战默亦心里更是一惊。身边除了这朵不知名的发光花以外没有一丝光照，他们还没有互相看到对方的脸，他也将神力给隐了去。
这人，不，这妖，是怎么知道他是神的？明明……已经把灵气掩的好好的了。
而且对面的妖，已经强到可以把自己的妖气尽数抹去！
虽说妖和神从来都是井水不犯喝水。虽说自己是一个有两百年修为的雨神。
但是这还是很令人担惊受怕啊好不好？
像是没有感受到战默亦的敌意，年轻人继续说道：“您是神，应该听说过惘生花吧？”
“惘生花……”
“情深致死者怨念所化，死者以身做根茎，以心做花瓣，眼睛做花蕊。为咒有情之人终不得属，施以幻术。除非是一心向君者或清心寡欲之人，否则……”年轻人说到这里，语气骤然变得凝重起来。
“会怎样？”战默亦皱了皱眉，觉得对面的这人没有在唬自己。
“一生被困幻境，反复经历与恋人相爱，再被恋人抛弃之苦。最终生生世世，怨魂不散，徘徊与世间，与恋人一次次擦肩而过，看着恋人与别人相爱，生、老、病、死。继而，化身为魔。
“而这花，也是百毒不侵的神曾经唯一忌惮的东西。所以在两百年前，被众神绝灭了。”
战默亦闻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年轻人和他手里的那株被称为“惘生花”的黄花。
年轻人“扑哧”一声笑了，“神官大人，它不会伤害你，它也不会再伤害别人了。”
“可是你方才说绝灭了？那这是？”战默亦还是不信他，疑惑地问。
年轻人抱紧了花盆，语气又变会了先前的软孺，像是在撒娇一样：“神官大人，神仙们也会有疏漏的，是吧？”
战默亦顿时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自己也是神，这是被瞧不起了么？
见对方沉默，年轻人连忙改口道：“不不，我没有说你没有说你。”
“那也不能这么说。”战默亦沉着声音警告。虽说跟那群家伙不是很熟，但毕竟也是同事，义气还是要讲讲的。
年轻人像小孩子认错一样垂下了头，“神官大人说的是。”这句话说出口，令战默亦的心微微提了一下。
权当对面是个小孩子了，虽然是个妖，但自己好歹也有两百多岁，老大不小的了，干嘛非要跟小孩子计较一些事？
“那我，走了？”战默亦抬起手，干巴巴地告别。音落，转身便要离去。
身为一代雨神，按理来说他应该把妖当成敌人，与之势不两立。可是今天遇到的年轻人却使他莫名地感觉很舒服，甚至才没说几句话，便舍不得离开了。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毕竟那年轻人是妖。
谁知那年轻人在背后朗声道：“夜已入午分，路都看不见了，斗胆问一下，神官大人这是要去哪啊？”
“东阳城。”战默亦头也不回地说。
“大人，我也要去东阳城。”年轻人又嬉皮笑脸地窜到战默亦面前，“同行好嘛？”
妖往往避神都避不开，怎么这位还赖上了？战默亦暗自腹诽着，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意思就是快告诉我你叫什么。
年轻人没有回答，而是右手打了一个响指，一簇小火苗跃然指上。隔着小小的火光，战默亦终于看清了年轻人的样子。
这长相真是无愧于妖。个子高了自己半头，头发利索地扎起露出清晰的面容，眉眼间的阳刚里透着妖媚，清澈分明碧色双瞳盛在狭长的丹凤眼里。一身绛绿色衣服，右手即使有火光照着，也显得异常惨白。战默亦才发现他是左手带了手套，而右手没带的。
“我叫息。”那双丹凤眼笑得弯了起来。
“息，你确定是往这边走吗？”战默亦指着前方问道。
“是哒！”息点点头，“我以前帮这两座城的人送过东西，路好熟咯。”
这么大的人了老卖什么萌！
先前路都是黑的，战默亦也没想过给自己召一团火来照明，而现在有息手里的花来照路。身侧有了一个不知底细不知背景不知好坏的妖，战默亦居然出乎意料地感到安心。他想：等到到了东阳城后就与他分别，从此不相往来。
“你为何要捧着这盆花？”
“这本来就是我种的。”
“那你刚刚？”
“我去小解了！”
“……”
照明的花自然不是用自己的光芒。就在刚刚，息把自己指尖上的火苗按到了花瓣上，花瓣迅速燃了起来。战默亦刚开始还以为他想毁了这花，谁知花瓣燃上火，居然没有化为焦炭。
战默亦又抬手指了指花，瞠目结舌地欲言又止。但又觉得记忆深处，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不怕火的花。
息睨着他笑，“这花确实不怕火啊。要不然至于被天神们忌惮如此？还大动干戈地劳累了那么多的天神去处它？”
“不是说，绝灭了？”战默亦还是半信半疑。
“这是存留的最后一棵，被他们□□后扔到一边，本来离开了土地是要死了的。然后被一个少年种回去了，那个少年大概十七八岁吧。”说这话时，息的脸上浮现出留恋的神色，“说来好笑，它当时以为少年会对它不利，还燃了一个小火苗烧伤了他。那少年还是坚持给他种了回去，还连续几天跑来给他浇水。后来它灵力恢复，便化成小花妖，跑出去到处找。”
“然后呢？”抱着听故事的想法，战默亦还满怀期待地想听后续。
“后来啊。”息的语气骤然变的失落起来，“没找到，就回去睡了，一直睡到现在。”
战默亦甚不喜欢这个结局，不满地摸了摸鼻子，转而又调笑道：“息啊，你怎么这么清楚这个故事？像是你自己经历过似的。一朵花而已，说成是百神忌惮的惘生花也就算了，这故事也太奇怪了吧，那少年怎么这么闲得就去种花……”突然，他刹住了口，因为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好像也有这个把被别人摘下来的花再种回去的习惯。于是讪讪地挽救：“我是说，这故事是你看的戏折子吗？还是你自己编的？你知道的这么多？”
只听息沉默了一下，沉声道：“它告诉我的。”
“可是你不是说它睡着了吗？”
“中间醒过一次。那时候我把它挖出来自己养着了。”息顿了顿，重新扬起笑容：“神官大人倒是奇怪，怎么同意会跟我同路？怎么会这么自然与我闲聊？你不怕我骗了你吗？你也不怕这朵花吗？你也是觉得我挺的强吧，毕竟你都发现不了我的妖气，而我却知道了你是神。”
本来准备给他好好讲讲自己的故事做为息和他唠叨了这么多的回馈，话到嘴边战默亦却莫名其妙地生生咬住了舌尖没有说出口。
因为息说得没错，一个一看就知道很强的妖，他如何不怕？如何不担心被骗？
可是，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和人聊过天了。真的，好久好久。
息见他没说话，“嗯？”了一声，也没有问下去。战默亦心里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息给他讲了这么多故事。刚想介绍是说来话长，就听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像是穿透了千年的孤独岁月，最终长眠于黄沙之下的落寞。
——“踏破红尘也想找的那个人，无论身在何方，即使过了千年，总有一天，也会出现在我面前吧。”
战默亦张着嘴呆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息这突如其来的抒情是怎么回事，就听他道：“居然过了这么久。神官大人，天亮了。”
天亮了吗？战默亦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果然，月亮的颜色正一丝一丝变淡。天地衔接的地方，一条黯淡的红光划破天际。
又听他道：“神官大人，东阳城。”
顺着他的向上指的手看去，前面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破损的土城墙，上面有一个灰扑扑的大匾，上面刻着两个字。匾面被岁月的风沙磨刻得伤痕累累，看了好半天，才能认出来那两个弯弯曲曲篆字——“东阳。”
“那我们进去……”息刚把话说出口，就被战默亦打断了。
“我有一个表弟，在我十岁那年接到我家。那时候他才五六岁，他太小了，整天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犯了错误被我批评，就委屈地低头说‘表哥说的是’。我那时候也还小，一心向学，一看书就可以看一天。表弟呢，就天天缠着我，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送过来。有一天还给了我一盒龙须酥，我一打开，已经坏了。舅母说，这是别人送给表弟的，表弟不舍得吃，珍藏了好久，送给我了。”
说道这里，战默亦无神的双眼里显出了怀念的神色，唇角也勾起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息专注地侧头看着他，像是在思考他为什么会突然讲起这段陈年往事。
“我那时候觉得他太烦人了，还总是避他。嗨，现在想想，我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孩子？
“可是，就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带他去了河边。那天可能是我心情不太好，和他争执了几句，他就哭了……我也心烦意乱，放任还小的他在河边自己就走了。回到房间想着自己静一静，再出去找他回来。
“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者是一天，母亲打开我的房门，一脸惊慌地对我说，表弟溺水身亡了。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掉进河里，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战默亦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他缓缓地蹲下身去，双手抱住头，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更多的安全感。息有些无措地拍着他的背，嘴上不停地念着：“不怪你，不怪你。”
“没有人怪我，没有人责备我。可是如果我当时没有赌气离开，没准他就不会出事了。让舅父舅母失去了一个懂事的孩子，而我再也听不到表弟在我面前唤我‘表哥’，给我他自己攒下的自以为好吃的好玩的了。”一向不谙世事的战默亦突然哭了起来，悔恨的话令息的心也轻轻颤抖起来。
息的脑中灵光一现，他知道为什么战默亦默许他跟着自己走了，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被他间接害死的表弟！
纠结了许久，息终于添了添干涩的嘴唇，薄唇轻启。
——“表哥。”
听见久违的呼叫，息感到战默亦双肩一抖，头慢慢抬起来，那双渐渐睁大的深邃眼眸对上了息的碧瞳。
“如果你觉得我像你的表弟，那我就叫你表哥好了。”
“息……”战默亦轻轻唤道。
太阳完全升起，阳光驱散了天空中所有的黑暗，在这一片荒岭间，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黄沙飞向远方。
“谢谢你。”息听见战默亦的一声道谢，同时在他那张素来冷漠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绽放的明朗的笑容。
息的心，莫名狠狠地跳动了一下。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