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煮酒西湖

    秋风高阳,碧波若翠,铅云重霾,一扫殆尽。

    如玉水波之中,荷叶已是半枯半黄,不若春夏浓情绿意。在那或浮或垂的残荷之间,正有许多莲蓬,深深低垂,蓬间子已皆成。

    方源只觉得头疼欲裂,耳间嗡鸣之际,身下漂浮摇晃,又间有阵阵酒香传来。他即睁开眼来,便见自己正横卧一处木舟之中,身旁海生仍昏睡未醒。

    那舟尾泥炉之上,酒已是煮得滚沸。姜丝嫩黄,醅了满碗。炉旁泥盆之内,另有十数只煮熟了的肥蟹,卤好的菱角咸花生。那青衫人正坐在舟尾,只顾着手抚玄铁圣火令,望向岸边长堤一排斜垂的老柳,兀自出神。

    正是秋风骤起蟹脚痒的时节,是以西湖间的游船,大都备了黄酒熟蟹二物,以供游客赏玩之际,尽其口腹之欲。奈何今日一早,谪仙城经此异变,别说游客,便连那船东家皆都弃船仓皇逃岸,躲藏开去。添满柴的泥炉,都未及灭。

    那青衫人于望夫崖江边拎着二人,御风而行,来至西湖岸边,便捡这湖角清净处,坐了下来。

    方源深吸一口酒香,盘身坐起,自木桌上拿起粗瓷碗,抓起一把姜丝,拎起壶中滚烫的黄酒,倒了半碗入内,又自旁边那酒坛中兑了半未煨的女儿红,已是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忍不住咂嘴长叹。

    青衫人即回过神来,将手中黝黑的玄铁圣火令放于桌上,推向方源。

    方源放下酒碗,看了一眼桌上,嘴角一斜,笑言道:“既是喜欢,便送与你罢。”

    那青衫人闻听此言,眸间开阖若电,看向方源一眼,缓缓言道:“西域圣火教向来偏安极西不毛之地,与中土相隔数万里之遥,又有天极山险堑阻挡,近二十年,自南朝北廷交战以来,似是教令束敕甚严,教中门众极少踏足中土。却是不知少侠这圣火令得自何处?”

    方源闻得此人言语之意,似是与圣火教颇有些渊源,心中不禁起了戒心,又自喝了一碗滚热的老黄酒,望向圣火令,歪嘴咂叹,笑言道:“这黑漆麻乌的鬼玩意,原来叫做圣火令,可是我观那持令之人,手段极尽狠辣阴险,和圣教圣火搭不上半个铜板儿的关系。唉,一时间吃多了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俺便将它抢了来,想是尚能换作几两酒钱。确是不知那持令之人,因何来到中土,想是在他们那不毛之地整日茹毛饮血吃土腻了,动了歹意,来咱们这临安城中为非作歹来了?”

    他一边言语戏谑,一边暗运内力提防。却未料乍一运气之下,丹田气海之内,真气便若游丝一般,丝丝缕缕,若续若断,竟是提它不起,心中不禁暗惊。

    那青衫人见他言语轻浮,心中极其不喜,一声冷哼。

    哼声之下,方源陡然间但觉双目直冒金星,眼前一片金光爆闪,识海之内如遭雷击。轰然巨震之际,脑袋内便若翻江倒海一般,股股气浪,暴动其间,真是疼痛直入神魂。

    方源咣当一下,丢了手中酒碗,砰地一拳直击在自己头上。

    在那识海风暴深处,风浪骤起间,一点异芒陡现,继而化作一处旋转气旋。

    那旋起的气旋转瞬又化作一碧绿一金黄两道异样光鱼,疾速绕旋不止。随着光芒旋绕,方源识海之内,一片炫目,异状骤起!

    烙印于其识海深处的武侯心经,隐隐欲要发动。

    便在此际,在那二道光鱼绕行的漩涡气眼之内,一根光芒璀璨的银针,疾速放大,宛若定海神针一般,将那两道旋转光芒气流,定于其间,紧紧钉住那将要爆旋外放的炫目光芒,便连武侯心经,也一并阻钉住。

    便见方源趺坐桌边,一手撑桌,一手捶头,紧咬着牙齿。撑桌的左手,五指深深陷入桌面,指节隐隐泛白。额间青筋暴起,血脉便若蚯蚓蠕动一般,半隐于皮肤之下,鼓噏不止。双目于碧绿金黄之间急剧变换。

    如此直过了数十息,方才渐渐平息。

    便是这数十息,方源却是如同去地狱走了一遭。豆大的汗珠,满额滚下!识海间风暴震痛平息之际,衣衫后背已是尽皆湿透。

    方源面色苍白,撑着桌面,尚要发怒,却见那青衫人竟若无事人一般,转首又望向岸边堤柳。

    他吃此一亏,心中极是愤懑,却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又见那人对自己并无杀机,便也只得暂且强忍下一口恶气,心内暗自咒骂不已。

    却听得那人言道:“若是再如方才那般,妄动真气,去调动你体内那股怪异巨力,时日久了,只怕即便不死,也要半残。”

    方源闻言,不禁一愣,歪斜着嘴角,重又执起壶来倒酒喝。

    那人仍是望向堤前垂柳,缓言道:“你识海之内,半是至阴至邪毁灭之气,半是至阳至正重生之机。二者相驳相交,实属罕见。所谓见猎心喜,曾某一时技痒,便于你丹田识海二处,各下了一根银针,以防你体内气机爆发,戾气紊乱,控制不及之时,危及性命。不过究竟能否凑效,却是未知。”

    方源闻言,尚才明白丹田气海深处,真气若丝若缕之故,只是听得此人之意,倒像是为了挽救自己一般,不禁暗自腹诽。

    便在此时,海生已是醒转过来,自船上坐起。

    那人回首望向海生双目,自顾言道:“生为人皇,死亦鬼王。李皇为了大楚国,奋战御辱,一生刚毅不屈。奈何生不逢时,大楚国运散尽,又岂是人力所能挽救。只是可怜无尽苍生若苟蝇,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滚滚江流,葬不尽尸骸枯骨。“

    海生面容冷峻,毫无表情。方源端着手中的酒碗,极少有地敛去平日间常有的一丝戏笑之意,皱起了眉来。

    那人又言道:“鬼蜮者,国鬼之王。想是那李前皇虽是没落国主,可既为人皇,终是承受了大楚天下的气运,如此屈死沉江,怨气凝聚不散,久结于此,不得宣泄,又与那南朝北廷无数葬尸江中将士魂气凝聚,随而化为鬼蜮。幸得那蜮王尚未真正长成,灵智未启之际便被你二人所阻击。若非如此,大江之内,无尽怨气为那圣火令所引,破封化蜮而出,必将祸患临安乃至天下苍生。”

    那青衫人叹了口气,望向海生,又自言道:“冥冥之际自有天数,那鬼蜮既被你血气所感,杀伐煞气尽入你身。终是要有无尽杀劫,因之而起。只是此际天下,久已归属朱明王朝,怎地又会骤起如此无尽杀劫,此间天下又将大乱么?“

    那青衫人言毕,双目自海生方源身上缓缓扫过,略一停顿,接着言道:“你既承了那鬼蜮气机,自有你的造化,不问也罢!此去东南,万里之遥,远海之中,有一岛国,国名大楚,岛上居民,尽是逃亡而至的前楚遗民。十年前,我游历之时,恰好经过,于其上碰到一个老人。那老人带领岛国庶民,伐木造船,融石铸兵,日夜操练不止,枕戈旦旦。那人名叫陆定国。“

    海生闻得陆定国三字,身子不禁一颤!向自冷漠,毫无表情的面容上,竟是升起一股凄迷之色。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那青衫人,似有疑惑。

    青衫人点头道:“曾某所言非虚,那人确是前朝宰相,陆定国。”

    海生闻言,忽地向那青衫人俯身一拜,那人侧身让过不受。

    海生旋即转向方源,张口言道:“回家,老太太,在等。杨毅,在等。”言罢,便径自站起身来,握起手中长剑,纵身上岸。

    他因十数年来,从未开口言语,所发之声,竟是十分迟钝生硬。

    方源起身大呼:“海生!你向哪里去!?”

    海生缓缓回过身来,向着方源俯身一拜:“我姓李,李正道。”言罢起身,一股煞风刮过,身影倏忽不见。

    方源转身怒喝:“你!”,你字出口,方自发现,那青衫人已然不见。

    舟上炉火已熄,桌间,酒尚余温。那枚玄铁圣火令,赫然摆在酒坛之旁。

    方源砰地一拳,向那桌上的酒坛捣去。泥坛应声而碎,酒液顺着木桌四溢而下。

    方源心中想道:老太太呐老太太,竟真被您言中了。

    他尤记得当时,自己将昏迷不醒的海生自海间一块浮木之上托上岸,救回家中安顿之后,老太太向海生言道:“可怜的娃儿,真是大命。不记得姓名也好,你即溺海不死,便叫做‘海生’罢。”

    哑巴海生,前朝大楚皇子,李正道。格物致知,以正道御行天下。这便是前朝大楚李前皇为其幼子取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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