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轻语

    游轮回岸边已经是后半夜, 他们等人都散去了才下船。

    狂欢之后的街道显得有几分凄清, 环卫工人在连夜清扫地上的积雪和垃圾,他们手牵着手走了很久。

    担心江以蒲给自己太多好处,余馥找了个律师,正月里加急处理,对方看完之后意味深长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商业合同,哪里是在投资你, 摆明了想泡你。”

    余馥:

    是的,没错,她的投资人就是想泡她。

    您真厉害。

    “麻烦您帮我把不平等条约都修改一下,发到我邮箱。”

    律师深谙这个圈子的潜|规则,唯恐又一花季少女落入火坑,当即正义感爆棚地撩起袖子大干了一场。

    江以蒲收到合同后, 直接通知法务部裁人。

    单是合同,一来二去往返数次, 法务部的领导吓得一个春假没敢回家, 24小时坐在公司待命,到最后习盼看不下去了,找到余馥把她骂了一顿。

    很明显江以蒲想宠着她, 不想给她造成创作以外的任何负担, 她却偏要和他平摊营销风险。爱情里想要一个平等的关系固然没错,但在习盼看来, 着实没有必要去和江以蒲争那点钱的事。

    对他来说就跟毛毛雨一样, 免得伤了情分。

    余馥本也不会斤斤计较, 但在见识过某人的大手笔后,还是决定和他划分一下楚河汉界。

    倒也不是为了平等,她一个人,仰仗着l整个集团,哪有绝对的平等?只是单纯想在能力范围内也宠着他一点,不想他太辛苦了。

    不过说到他的私人财产,她有一点好奇。

    江家核心集团经营范围遍布各行各业,l主聚焦在时尚圈,对外的经理人是江莯,江以蒲最多就是一本月销量达三十万册的时尚杂志执行主编。

    知道他身家庞大,不过是背靠江家,可现在看来,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夸张一点。

    习盼本来在啃鸡爪,闻言睨了她一眼。

    见她一副认真求教的样子,她拍拍手转过脸来:“关于我的老板,我需要跟你科普两点。第一,l的执行力其实都在江以蒲手上,江莯就是个花花公子,吃喝玩乐他在行,经营公司他不行。之所以由他对外,是因为江以蒲实在不喜欢应酬。”

    余馥点点头,看得出来。

    也就是说,l的实际权利都在江以蒲手上。那她绕了个大弯子,让l跟她合作,与他个人投资她有什么区别?

    “第二,据可靠消息透露,他修了好几个学位,其中一个是酒店管理。a市五星级以上特种类酒店,就是有背景扶持的,多半都在他名下,包括咱们上次去到的度假村。”

    关于这一点,余馥也猜到了。只是没想到他的个人产业有这么多,而精英中的精英徐稚,竟然只是个小工头?

    “不是合伙人吗?”

    “不是。”

    习盼敲敲她的头,压低了声音道:“你是出国太久了,不清楚咱们国内的现状,做酒店餐饮业,尤其是顶级特供类,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得有人才行。徐稚家里条件也不错,不过要说人脉关系,哪里比得上江家?”

    她跟着江以蒲的时间比较久,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些除了l之外的事,也好几次看到徐稚来公司找江以蒲。

    两人关上门一谈就是大半天,期间进去送茶水,听到的字眼她完全听不懂,但可以想到一定又是另外一个食物链的顶层厮杀。

    江以蒲这个人吧,在她看来是真的纯情。

    表面看似冷淡,实则从不对下面的人发脾气,工作上的事也都通过邮件来沟通,很少正面接触。出了公司,他的家只有打扫阿姨进去过,连江莯,徐稚想过去都要提前申请才行。

    “神秘也是真神秘,有时候我都在想,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余馥背过身躺在床上,双腿支在墙壁上,交替着做了几个动作,忽然笑了:“别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诶,他有没有暗示你去他家什么的?”

    余馥歪头:“度假村的独栋算不算?”

    “那算个屁呀,一年到头去不了两次,能看出来什么?我是指他现在生活的那个家,碧桂路上那间。”

    “没有。”余馥缓缓说。

    习盼啧啧嘴:“馥馥,我对你的个人魅力表示怀疑。”

    兜头一个抱枕砸过来,刚送到嘴边的鸡爪直接被拍飞,余馥邪笑道:“你一个老尼姑,也有本事评价我?我有没有魅力用给你看吗?”

    哼。

    说得她倒真想去他家看看了。

    之后几天又是关于合同的拉锯战,到最后律师也算看明白了,人哪里是想泡她,摆明了是要娶她,跟她过一辈子的。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不能那种会遭天谴的事,故而在对方法务最后一次发来合同时,瞧也没瞧直接戳了个章,余馥那里才不情不愿地签了下名字。

    总觉得跟卖|身一样。

    晚上江以蒲接她去餐厅吃饭,照例还是雀馆。没见到徐稚,余馥才想起来度假村停电那一晚,徐稚似乎也不在,追问之下才知道年会当晚他连夜赶去了纽约,到现在还没回来。

    默默地瞧了眼正在给她夹菜的男人,余馥心里一个咯噔。

    工作狂。

    自己不需要休息,底下的人也跟着辛苦,想想年三十被逼着开会的董事们,一整个春假没回家的法务,继承了老板作风的拼命三郎习盼,以及一直在路上的首席工头。

    先给徐稚点个蜡。

    见她心不在焉,江以蒲手指敲敲桌沿,给她把魂召回来:“想什么呢?”

    余馥真挚地回答:“想你。”

    江以蒲:

    就在面前,你说想我?

    余馥也知道他不信,自我补救式的拨了下头发,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问道:“徐稚去纽约是要扩展海外业务吗?”

    江以蒲:“不是。”

    “那是什么?”

    “泡妹。”

    徐稚的精英形象坍塌了。

    两个人商量自主品牌的名字,余馥还是忘不掉“l”的梗,追问全拼是什么。江以蒲逗了她一会儿才说道:“issg lk”

    翻译成中文是:人之初。

    “有特别的意义吗?”余馥问。

    说话间有侍应生送菜过来,小圆盘转了一圈,江以蒲手搭上去,正好把新上的菜对向她,她喜欢吃的西芹腰果炒虾仁。

    很难忽略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亮光,是如此容易满足。

    江以蒲放下筷子,替她把落在耳边的头发往后拨。一束琉璃彩色灯光恰好笼罩下来,落在她长长卷卷的发尾,穿插在指间,一时不舍离去。

    余馥看过来,咬着虾尾半吐不吐,又很计较的样子定格在他眼眸里。江以蒲把玩着她的发尾,嘴角渐渐上扬,头一次和人解释“l”的意义。

    最开始是江莯心血来潮想做一间公司,把目标群体放在了时尚圈,说是能赚钱。

    他没上心,直到有一天江莯兴高采烈地向他炫耀几个重金收藏来的瓶子,说是要把它们摆在新公司的金丝楠木柜时,他注意到其中一个2000年王室品牌限量发行的香水瓶,是用特供水晶制造而成的。

    江莯在一场品香会上无意发现,喜不自禁,当宝贝一样供着。

    以他奢侈的收藏习惯来说,香水到了他手里就没什么价值了,顶多用来冲厕所的时候会被一股浓郁的香气霸占鼻子,一时无法呼吸罢了。只要打开窗户,困扰就会随之而去。

    他的眼里,是除了漂亮精致的瓶子以外,揉不进任何沙子的。

    当时江以蒲已经知道余馥进入了法国最大的香水学院,也是头一次发现江莯所说的“时尚领域”是可以与她的生活圈子接壤的,还可以让他有足够理由走向她。

    但随即,他意识到一个更残酷的现实——香水对他而言,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终点。

    后来他不得不再次去见心理医生,状态很差,几乎回到最初的时候,当时医生问他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他想了很久才说:“我很思念的一个女孩儿,好像特别喜爱香水。”

    医生旋即明白了他的痛苦。

    为什么世界上有那样多可以选择的行业,她却偏偏爱上香水?爱上一个他永远无法与她感同身受的领域。

    现实的差距将内心的恐惧再一次召唤出来,打破了他渐渐平静的生活。

    医生给他打了个比方:“如果你失去的是一条腿,而她从事医学行业,你会不会认为这是一次机会?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她,甚至以同情心理打动她,让她为你治疗,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不要为自己的病情感到羞耻,医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病人,同样一个爱香的人,也不会鄙夷一个无法闻香的人,因为本质上这不是你的错。”

    你不可以自卑。

    你不能让她看到你的软弱。

    后来医生和他聊了很久,他又接受了一段长时间的密集治疗,往往聊起关于她的事,他的情绪就会转好。

    医生便同他开玩笑,鼓励他去寻找她,劝说共情的疗效也许要比科学更好,虽然无法解释,但他相信情感的力量。

    我们每个人都得正视生命的样子,或完整或残缺,其实有它本身的意义。

    也许你现在还看不到,也许你只深陷于某种负面的情绪,但其实只要反过来一想,就会发现痛苦往往也伴随着快乐,最起码他又有了新的期待。

    于是,在一个开始准备走向她的过程里,他为江莯的公司取名为“issg lk”,简称“l”,人之初。

    只是在和余馥讲的这个故事里,他没有提到自己,也没有提到她,还刻意隐去了“香水”这样的关键词,单纯只是讲了一个少年暗恋一个少女的故事。

    余馥很自然地没有往深处想,饱腹之后的愉悦又一次让她大脑迟钝,仅仅只能作出当下最直接的反应。

    对江以蒲的喜欢又深了一层。

    他做任何事都很认真,相信未来和她一起做香水品牌,也能碰撞出更多的火花,比两个人的爱情更多。

    就这么痴迷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捧着脸作花痴状:“江投资人,你真的太招人喜欢了。”

    江以蒲:

    最后两人敲定下来品牌的名字是:轻语。

    “语”在这里是一个过程,代表着认知与理解。“轻”的意义更类似于长远,是一个态度,结合起来看更像是有思想的c会说话的作品形式。

    她并不想迎合市场做一个快销品牌,而是要做一个绝对拥有竞争能力且可以媲美国际十大香水的高品质品牌。

    余馥把《沉湎》定位成“轻语”的花香系列,接下来l要做的是投放于市场前的集中数据调研,四月初在法国会有一场大型闻香会,他们决定把“轻语”的第一战放在那里。

    先获得香水古老大户和业界专业人士的认可,回到国内渡过金的“轻语”才有可能被大众接受。

    一周后,他们在雀馆的国宴会客厅展开了一次现场试香,被邀请而来的多是各行各业,从低到高各个阶层的人,男女都有,年龄均在定位范围内,按照一定的组织形式排列进入会场。

    不一样的是,在进入雀馆后他们就被蒙上了眼睛。

    凭心感受香气,激发原始欲望,得到的数据往往也是最真实的。

    一道虚掩饰的雕花屏风后,江以蒲和余馥一左一右坐着,像是参加考试的学生认真记录现场试香人员的反应。

    第一组:两个男人,油漆工和医生。

    油漆工身上还穿着工作服,袖口和裤脚都有被油漆泼到的痕迹,连头发丝上还沾着装修材料,看起来像是匆忙赶来,除了一双手可以看出来是仔仔细细地洗过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打理。

    医生就不一样了,穿着干净整洁,指腹间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余昭繁身上的味道差不多。

    领宾把两人带到两张桌子前,向他们展示香水。

    一开始只是在空气中轻轻地按了下喷嘴,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本能地闻到一股香味,冰凉的水雾落下来,沾到手背。

    油漆工和医生的反应大不相同。

    一个小心翼翼地把鼻子凑过去闻了一下,一个直接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去。

    双方给出的关键词也不一样,一个是“舒适”,一个是“刺激。”

    这是特殊群体,无可定断。

    第二组:两个女孩,一个打扮时尚,一个穿着简朴。

    关键词各自是:“个性”c“有安全感”。

    第三组是一对夫妻。

    第四组是xx创始人和街头小贩。

    最后一组,当领宾把一男一女分别领到桌前重复以上动作时,女人忽然揭开眼睛上的绢布,往屏风后头也没抬的男人面前一跳,笑眯眯道:“江以蒲,我回来啦!”

    由于她出现得太突然,会场又异常安静,余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笔直接从桌上摔到了脚下。

    江以蒲比她快一步伸过手来,捡起了笔。

    这才慢慢看向旁边的人。

    戴着兔耳朵的女孩俏皮地转了个身,摸摸自己的兔子小领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江以蒲:

    最后试香的尾是余馥独自收的,当天现场一共来了五十个人,每个人给到的最直接的感受都不一样,与前期大范围的市场调查数据有很大出入。

    她用电脑录入后,把表格传给了习盼。

    习盼前一分钟才帮江以蒲订了一间套房,下一秒电话就拨了过来。

    “这么快就上三垒了?”

    余馥坐得腰酸背痛,缓慢地揉了下脑袋,没说话。

    习盼尚未察觉气氛不对,自顾自说道:“怎么不开口?难道不方便?这才几点就去酒店了?买套了吗?”

    话没说完,另一头传来“嘟——嘟——”的声音。

    挂断了。

    习盼:?

    收了线,余馥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气鼓鼓地双手环抱于胸前。

    也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上来就搞了个突袭,没给江以蒲任何说话的机会,就直接把人拽走了。

    偏偏死男人还跟着她走,只留下一句话让她继续。

    继续个屁呀。

    余馥气得快冒烟了。

    到底什么情况?

    这才吃上一口热乎的就被人截胡吗?电视里狗血的桥段该不会就此上演吧?

    又过了一会儿,见江以蒲丝毫没有“负荆请罪”的觉悟,余馥立刻起身,把笔记粗暴地揣进包里,想了想还是走到一旁把他的笔记也捎带上。

    余光一瞥,忽然顿住。

    字还挺好看的。

    这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是他的“内容”。

    记得余昭繁曾经说过,江以蒲有他自己的记忆方法。

    就好比第一组进来的油漆工和医生吧,余馥得到的感受是,要更贴近于特殊人群,使气味有别于纯粹的“舒适”和“刺激”,尽可量调整成分比重,但在他的记录里,却是两个手绘的图案。

    简笔画,通俗易懂,一目了然。

    油漆工“舒适”:一条在青草地里的小细流。

    医生“刺激”:细流里忽然跳出来的癞□□。

    尽管画得很生动形象,甚至因为呼之欲出的画面感,让感受都变得立体起来,可余馥还是没忍住笑场了。

    真像小朋友在考试一样,记得好认真。

    可另一方面,她又有点心疼。

    闻不到的气味,通过别人的关键词来做记忆加强,他唯一能在梦里追溯的都是留存于小时候的气味,像积木一样一点点堆积有着许多合成物的新型香水。

    譬如涓涓细流间微风的清香,初春青草地带着一丝草腥味的湿润,加上癞□□跳出来的一瞬间本能掩鼻和后退的动作下,一丝丝辛辣的刺激,即为这一刻油漆工与医生对“沉湎”产生的最真实的反应。

    余馥头一次相信,他真的有可能记得每一个下雨天的气味。

    好可爱呀。

    余馥决定先原谅他三分钟,重新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忙音几秒后,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江以蒲问道:“还在雀馆吗?”

    余馥慢慢悠悠地“嗯”了声。

    用鼻音明显地表达了此刻的不满。

    下一秒,女孩子娇俏的声音传来:“江以蒲,能不能专心点?”

    余馥:!

    三分钟都太多了!

    半分钟已经构成侮辱!

    她重复对待习盼的粗暴手段,直接将他的声音掐断在网路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余馥撩了撩头发,把江以蒲的“涂鸦”装进包里。

    刚到门口,一辆车停在她面前,徐稚推开驾驶座车门:“下雪了,我送你。”

    “不需要。”

    徐稚一愣,瞧着门口冷酷无情的女人,真正是和江某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怎么的?一个折磨他不够,还要再来一个?

    徐稚给自己默默地打了个气,走上前去:“余大美人,给个面子,今天我要不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到他家,恐怕以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余馥:“你说什么?他家?”

    “诶?他没跟你说吗?”

    “谁要去他家!”

    徐稚:

    江以蒲这是要弄|死他呀!

    哄自己的女人,送别人的人头?

    呵,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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