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未鸢(下)

    (三)

    玉未鸢其实不叫玉未鸢。

    青衣美人行云流水地倒下一杯茶:“我爹抛弃了我娘亲,娘亲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一切,我在外便用的母姓。”

    “我本业姓。”业,是国姓。

    她将清茶奉至他面前,柔夷葱白如凝脂:“我是当朝皇帝的嫡孙女,荣和公主。”

    李伯他们是皇家暗卫中最精锐的一部分,被皇帝派来保护她,那日他潜入玉家,被李伯发现了。她不想嫁他,就趁他夜探玉家让人演了一出戏,逼他主动退走。

    他接过茶盏,指尖状似不经意地从她手上擦过,她下意识地一缩手,脸庞微红。他轻笑,眸含深意:“姑娘说了,在下便信。只是,姑娘又为什么把在下绑回来关在这荒无人烟的竹林呢?”

    她刚想说话,李伯忽然出现,跪地冷声道:“主子,夫人找来了!”

    玉未鸢脸色有些发白,看了他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于是谈话到此结束,林君珩又恢复了只能呆在竹屋不能踏出半步的日子。

    林君珩望着窗外飞过的竹叶,摩挲着手指呢喃:“这玉家未鸢,居然不会武。有意思”

    又是一夜月黑风高时,竹屋旁一个白色身影悄然出现,逐个放倒了周围潜伏着的黑衣暗卫,等最后一个暗卫李伯发现异常时,林君珩已经一派悠然地站在他面前轻摇折扇。

    李伯刚想动作,却顿住了,接着咬牙切齿看着对方:“你什么时候下的软筋散?”

    林君珩轻踩落竹,身轻如纸,倏忽消失在夜色中,夜风捎来他的回答:“想知道啊那就不告诉你了。”

    林君珩顺着之前装作闲逛摸好的路离开,前面一个女子忽然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女子提着一盏灯,青丝披散,显然是匆匆从床上爬起来的。

    女子是玉未鸢!

    “公子这么急着走,可是未鸢招待不周?”她睡眠极浅,依稀听到打斗声就猜到发生什么了,急忙抄了近路来堵他。

    “并非姑娘招待不周,只是林某胆子小,不敢在玉魔宫的地盘上久住了。”

    她脸色微变:“你怎么猜到的?”

    “那日我夜探玉家,发现玉家随便一个低等奴仆都是高手,玉家恐怕不止是皇家的亲家这么简单吧!所谓的玉家,应该就是邪道之首玉魔宫的一个据点。”玉魔宫里全是修行采阳补阴之术的妖女,那天谈话他趁她递茶试探过她,她身为玉家少主却不会武,是不想修那种采阳补阴的邪功吧!

    他突然凑近她,气息灼热:“在下忽然觉得,这桩婚事也是极好的。”

    她从未与男子挨得这么近过,卷翘的睫毛轻颤,耳边窜来男子磁性好听的轻笑声,回过神时,那人已经走远。

    “小娘子乖乖等为夫来下聘哦!”他要出去弄清楚玉魔宫以玉家之名现世的目的何在。

    白衣公子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里,玉未鸢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眸含担忧。

    (四)

    林君珩觉得,他不愧是倒霉倒出了人生新高度的人。

    好不容易从一望无际的竹海里转出来,他就见迎面撞来一个壮硕的身影。那人一声不吭就死命攻击他,他险险避过,仔细一看,发现对方是一个又老又丑的胖女人。

    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胖女人嗲声嗲气地说:“呦!未鸢果然关不住你,那你就乖乖跟我回去吧!”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眼熟了——这不就是那天他在玉家看到的女人?

    玉家就是玉魔宫的据点的话,那么这个胖女人应该就是:玉魔宫宫主,玉未鸢的母亲,玉嫣儿!

    玉家。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屋内,红烛静静燃着,屋中简单布置出了几分喜色。林君珩被捆着,但此人根骨清奇,被捆着依旧意态悠然,闲闲地调戏一旁看着他的小丫鬟,逗得小丫鬟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林君珩暗暗解着手腕上的捆绳。

    他总算弄清了前因后果:玉魔宫主玉嫣儿被丈夫抛弃,自甘堕落到处找男人采阳补阴,而那些男人都有一个共通之处——与玉嫣儿的前夫形似或是神似。

    而他,很不幸,与那人极度神似,于是玉嫣儿看上了他,却忌惮林家不敢随便扣押,就扒拉出了十几年前的婚约想假扮自己女儿嫁给他,可他夜探玉家撞见了她的事,逃婚了。玉嫣儿到处找他想把他带回去,玉未鸢便将他留在了鸢山竹坞。

    鸢山竹坞,是玉魔宫宫主与前太子相遇的地方,也是后来玉魔宫宫主誓不再踏入半步的地方。

    他才不想和那个胖女人有什么瓜葛,他还要回去为他的准媳妇儿准备聘礼呢!

    林君珩继续调笑,暗地里卖力解绳子,眸中忽地掠过光影一道:

    解开了!

    门口忽有脚步声传来,他挣开绳子的动作滞住,不动声色地警惕着。

    “吱呀~”门被缓缓推开,柔和中蕴藏威仪的声音传来。

    “都下去吧!”玉未鸢莲步款款走到屋中,皇家公主的尊贵气质尽显。

    下人们有些迟疑,大小姐此时出现在这儿显然不合时宜,但也没人敢武逆她。下人们迟疑了一会后,鱼贯而出。

    先去找夫人通风报信要紧!

    玉未鸢快步走到他面前,也顾不着礼仪了,抓着他的手焦急道:“快跟我走!”待会儿她娘亲肯定就会赶过来了!

    林君珩甩了手上的绳子,反拉住她的手,笑意潇洒:“小娘子这么急着来找为夫,为夫甚是欢喜!”

    说罢揽着她的腰,一掌劈开窗户,施展轻功带着她一掠而出。

    墨水擦城而过,泱泱江水轻泛绿波,平和而寂静。

    林君珩天赋再好,比起成名多年的玉嫣儿来,终究差了一样——时间,十几年的时间。

    可惜时间并不公平!

    墨水河畔,玉嫣儿追在后头,渐渐逼近。

    渡口泊着一叶轻舟,渡者坐在船头发呆。

    林君珩刚想把玉未鸢放到船上,她看着他说:“你先走吧,她是我母亲。我不能再抛下她。”

    林君珩下意识想伸手,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未鸢不会武,那么点他穴的只能是

    “韩老,拜托您了!”玉未鸢下了船,对着渡者一礼,渡者没有回答,摇起船桨将船越划越远。

    林君珩睁大了眼睛凝着她,好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眼里竟流露出了几分不易见的脆弱哀伤。

    他看见她折回去,在江边静静等待;他看见胖女人追上来,气急败坏地掐着她的脖颈

    玉未鸢悲悯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母亲可知他为什么抛弃你?”眼前的女人骤然用力,要将她的脖子拧断似的,她脸色涨红但神情依旧未变:“因为他根本就不爱你。”

    脖颈处的力道忽然松开。玉未鸢趁她怔忡之际突然拉着她往后一倒,两人齐齐坠入江中。

    女人想挣扎,就听见女儿轻声说了一句:“解脱了吧!”解脱了吧,这些年来沉迷往事,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自甘堕落,待女儿如仇人,待自己如皮囊,作茧自缚,自欺欺人,何苦。

    女人不再挣扎。

    墨水河里真的很冷,冰冷。玉未鸢想,上一辈人的恩怨缠了她半辈子,她也,终于解脱了吧!

    她望着水面,水面波光粼粼。只是,她好像还有什么,放不下

    他看见她拉着胖女人坠入了墨水河。

    她坠入了墨水河!

    林君珩目眦欲裂,泪水无声地淌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是没有悲到极致而已。

    瑟瑟江风鸣暮春,仿佛是,风的呜咽。

    如果他能回头,就会发现之前的渡者已经消失不见

    人来与去,墨水河亘古沉默。

    人们没有发现,墨水河岸的渡口已经换了一个渡者,十年如一日,孤独地守着一条河,一叶舟。

    一条河,一叶舟,从少年到白头,一生的时光都付与这江枫渔火。

    若有人与之攀谈,渡者最常提起:“没有妻儿,没有遗憾,我这一生见过了一个世间难得的美人,值了!”

    那年他一席白衣,风流写意,桃花眼里如开惑世桃花,踏水而行,一抬头,看见青衣美人推窗而立,晃了神,一头栽进了秦淮河水里。

    渡者眼里有温柔笑意,闻者听了却心酸不已,泪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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