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疯子

    疾驰的汽车中,车辆渐渐进城。绕过了城外的保留区最外的公路, 整个行程一片坦荡。

    蕲雪看着窗外, 她想起最后见到陆溦和烈域的那一天, 他们在街上巧笑倩兮相谈甚欢,那个明明说着要离开域哥哥的女人,仰着头在阳光下甜蜜的笑, 骗子,漂亮的女人都是骗子。

    而域哥哥的神色, 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在失魂落魄中回了家, 正好谯纱为她送来一样新礼物。

    她情绪低落, 谯纱便安慰她, 开解她, 陪着她喝酒,听着她在酒后骂任明珠那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一直等她说到黎明将近, 睡着了以后醒过来,身上盖了一层毯子,谯纱已不知道去向。

    那天之后, 蕲雪再也没有见过谯纱。

    这一次见到,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

    车子行到市区,蕲雪看见旁边一处富蕴的花店,咳了一声, 故作自然示意司机停车。

    冬选在即, 连花店外面都挂了小小的助选旗帜。

    今天十点钟公布最新投票和支持中, 烈家遥遥领先。

    父子两人同时成为被推举的对象,仿佛一夜之间,烈域的支持者从各个不同的角落冒出来,甚至得到了几方久不经世事的地方势力的认可,破例在本次冬选更换了惯有的弃权票。

    一周后便是正式的竞选投票日。

    对很多势力和约定俗成的惯例来说,只要在位的人姓烈,便不会违背他们当初家族的誓言录。而被称为小烈将军的烈域,因为在军队和底层的声望,渐有后来居上之势。

    只是奇怪的是,这样好的势头,眼下现任指挥官大人已开始四处巡查,这位小烈将军仍然毫无动静。

    蕲雪下了车,跟哥哥道别,走进花店慢吞吞挑了一束阔叶粉雏菊,等着外面的车开过了,她才抱着花转进了另外一处步行道。站在雪鹿雕像下面的本森见到她,连忙伸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在这里。

    蕲雪快速走过去,按下他挥动的手,左右看了看,拉着他进了另一处林荫道。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他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送给你。”

    蕲雪有些不自然,手里接过来,打开看了,眼睛里微微冒着光,嘴里说:“我上次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

    “说过的,自然就要算数。”本森脸色带着满不在乎的随意,“这把匕首我亲自做的。跑了好多路呢。”

    “你的腿都好了吗?”

    蕲雪话音刚落,本森顿时眉头开始皱起来:“哎哟,疼啊,突然怎么又开始疼了。我说你下手也太狠了,我不过就是捡到你的东西好心还给你,你倒好,叫那泼皮女人带人把我打成这样子。要不是我命大撑到伯父过来,那恒国可真少了一个青年才俊国家栋梁。”

    “那天我心情不好呀。”蕲雪嘟了嘟嘴,她拔~出小匕首,白铁细腻如白瓷,反射着耀目的阳光,好像女人瓷白的皮肤,她仿佛想到什么,心情立刻再次不好了。

    “你怎么了?”本森低着头看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今天谁又惹到了你?这回你说,我去替你把他打断腿。”

    蕲雪手里捏着那张团成一团的检测报告,心里某些地方,奇异的情绪让她胸口一阵阵发堵,急需一场倾诉和意见。

    “本森,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不过,不用再保密了。

    整个璀然城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小烈将军在舞会带走的女人被掉包,换成了他从走私去到购买的女奴。

    而这个女奴,现在,正在被囚禁于医疗署的中心试验室,接受检测和研究。

    并在三天之后~进行公审。

    今天这一个白日格外漫长。

    这样漫长的感觉在短暂的生命中总是显得格外平凡而琐碎,但是回过头来,却惊觉时间就是在这样琐碎无趣中一去不复返。

    光影的防护罩内,浅睡中的瑞叶被一阵哭声惊动。

    不止是哭声,还有低低的痛苦的呻~吟。

    她缓缓睁开眼睛,阳光依旧刺目,那声音带着执着。

    瑞叶翻了个身,继续阖上眼睛,这两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白天醒着的时候不过几个小时,她无意识伸手触碰自己的手臂,肌肤已完全失去了生机。有时候睡着的时候恍惚觉得有人站在身旁,但是等她从冗长的梦魇中醒来的时候,宽大的房间空空如也。

    烈域离开那晚的喧嚣恍惚还在耳旁,她将手中一件旧衣服抱得更紧,衣服是旧制式的军装,和别的不同,袖口上的扣子精致而又醒目,却只有一颗。

    恒国的规矩,孩子参军的时候,母亲会亲自将军服上所有的扣子再缝一次,一片拳拳之心,全在这一针一线之中。

    又在做梦了么?她想。

    不是梦,她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嘶吼。

    悠远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陌生而熟悉的,久违的,龙的声音。

    只是一声。

    再也没有。

    但这一声,好像一根针猛然在心里一扎。

    瑞叶强撑着坐了起来,她起身站起来,膝盖几乎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在减药这一段时间,她的身体连同脸都开始出现了余烬的死灰。阳光和清风这些美好的东西都同样对她不再友好。她裹上斗篷,走出小楼。

    清明的风声里面,远处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好像梦中在桌上叩动的手指,有低低的吆喝声:“快快!”

    她微微侧头在倾耳听,开始衰退的听力已不能像曾经那样准确获知所有信息。

    但是她还是在这嘈杂声中听见了更近的哭泣,瑞叶转过头去,看见了官邸一侧防护罩外站着一个女人。

    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因为强行碰触变成了灰黑色。

    这个女人她认得。

    叫阿轲。烈啸安排的照顾了烈域大半生活的女人。

    是有什么事吗?心里有什么念头在微不可闻起伏。

    她看了看外间的阳光,还是伸手拿起石柱旁一排黑伞中一把,赤足踏进了草地,足踝间环佩叮当,玉石相击。

    瑞叶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防护罩边。

    阿轲看见她恍惚看到救星。

    “夫人。”她恳求,“求求你,救救明珠小姐。”

    “至少,在少爷回来前,让她活着。”她脸上带着惶恐和恳求,“除了您,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救她了。”

    黑伞下的女人看不见表情,声音听起来轻而冷淡:“是什么事?”

    阿轲总管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将事情尽量简单说出来。

    “他们说明珠小姐并不是恒国人,是走私来的女奴,要将她公审。”

    瑞叶想起初见陆溦的情景,的确如此。

    “她还是没走啊。”瑞叶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可惜。

    “恒国的律令,谁也改变不了。”她说,“与其你来找我,不如尽快通知烈域。”

    “少爷失踪了,所有的地方和方式都试过了,联系不上他。现在玈单正全力寻找他。”

    黑伞微微一晃。

    阿轲看见黑伞下那双脚上面有隐隐的黑色出现,如同白璧微瑕。

    她已顾不得许多,跟着说出了重点:“指挥官大人的人得到了新龙——他们想要明珠和这龙一起用来实验。谯教授主持。我怕明珠小姐撑不到那时候”

    阿轲总管跪了下来。

    “夫人,就求您心疼心疼少爷这一回。如果明珠小姐死了,他,他”她说不下去。

    “可是,你要我怎么帮你呢。”防护罩里面的人轻轻说,从听见烈域失踪一刻,她就好像已经听不进去其他话了,手背上是鼓起的青筋,握着那伞,仿佛握着最后一根稻草。

    阿轲还在说话,那声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在耳边萦绕,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她扬起黑伞,防晒效果卓越的黑伞下,是她脖颈和脸颊刺目的黑斑。

    她将一只手伸出了黑伞遮挡的范围。

    手指触碰到阳光,开始慢慢变色,就像被灼伤一般,变得通红,然后开始有了灰败的颜色,她的声音也变得死灰般的沉寂。

    “我还能怎么帮你呢。”

    她话音刚落。阿轲总管眼泪落下来。

    身前突然响起一声暴怒的喝问:“宁珂!”

    然后两个侍从走上前来,一把扣住了阿轲总管的肩膀,不由分说将她拖了起来。

    “夫人,夫人”阿轲总管叫着,不顾一切想要挣脱身体的束缚,她也的确做到了,但是仅仅上前了几步,刚刚再次触碰到防护罩边缘,再次被拖了回来。

    一只手敲在她后颈,然后她昏了过去。

    烈啸踢了昏倒的阿轲一脚,命随扈将阿轲总管带了下去。

    “不过是照顾了烈域几年,真把自己当成他母亲了。”

    “是啊,不过是照顾了他几年,就把自己当成他母亲了。”防护罩里面的女人重复了一次,而她这个生他养他的亲生~母亲,甚至还不如一个下人上心。

    她撑着黑伞,站在里面,而他一身戎装,站在外面。

    仅仅一墙之隔,却是这么多年后的第一次对话。

    “不要听她乱说。”烈啸皱眉道。

    闻言她仿佛灰烬又生出了希望,轻轻问:“虽然不该问,但我还想问你一次,这一次,你会手下留情吗?”

    烈啸看着那双眼睛,微微垂下了眼角。

    “我发过誓,我不会骗你。”

    瑞叶身子微微一颤,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她站在原地,很轻很轻笑了一下:“那个姑娘,我很喜欢。可以给她一个痛快吗?”

    烈啸眼睛看着那一双站在草地出现了灰斑的赤足,眼底是一瞬而过的惊痛。

    “恐怕不能。她的基因匹配度太完美,超过了所有未知的可能性。”

    “什么样的可能性?”瑞叶闭上了眼睛。

    烈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话了:“谯教授说你的病可能有救了。只要他完成实验。”

    瑞叶转头看向中心方向,眼底是沉寂和讥讽。

    “你忘了。最后一只母龙已经死去,世上再无一个龙蛋,也再无可以救我的药。你死了这心吧。”

    一个死字刺激了指挥官大人。

    他眼底出现疯狂和让人恐惧的执着。

    “我烈啸答应过的事情,从来没有反悔。我说过:我不会要你死,你就不会死。那只母龙虽然没有生出一个龙蛋,但这个女人的基因和新龙匹配度”他咬牙收住了尾声。

    瑞叶握伞的手微微颤~抖。

    “疯子。”

    “我就是个疯子。我要不是个疯子,我能活到今天吗?”他的瞳孔放大,深深而贪婪看着眼前的女人,“早在我在星域前线,被我哥哥和儿子暗算的时候,就死了。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瑞叶将伞靠在了肩膀上,缓缓一点一点,任由那阳光照拂在面前的草地上。

    “杀掉我唯一的儿子,驱逐我的族人,害死我哥哥这些都是为了我吗?”阳光照拂在她的脚背上,疲惫的身体仿佛行将就木的沙一般,她说,“烈啸,你知道的。我为什么活到今天。”

    烈啸面色一变。

    而现在,所有的理由都没有了。

    黑伞扔在了地上。

    一地风起,她的长发随风而起,灼~热的阳光照拂在她身上,而飞身抢进去的烈啸,保住她身体的一瞬间,感觉到了让人心惊的虚弱和柔软。

    他一掀身后的半□□篷,罩住了她,然后大声叫起来:“还不快去请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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