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相见不欢
陆溦低下头去，风吹起她的长发, 游船正在向岸边靠近, 船舷下是翻滚的河水和轰然作响的发动机。
夜空中异常的红和爆裂声已结束, 恢复了晴明。
这一夜的狂欢节提前结束。
游船甲板四周是短暂的混乱和形色匆匆被要求集中的客人。
两艘快艇靠近了游船，登陆绳垂下，很快, 快艇上荷枪实弹的面目模糊的军人登陆上游艇。
这样的巡查在河上每一艘船上都在进行。
但来人行进间的肃穆和身上的冷冽仍然让人感到心惊。
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上前亮出身份，看样子是这艘船上的管事, 他皱眉问领队的军士：“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人看也没有看他, 略一偏头, 身后两个人将枪上了膛, 然后带着其他人沉默肃穆四下散开, 开始了搜寻。
管事的身份显然不低，他声音冷下来：“你们知道这是谁的船？”
游船上的标识表明，这是祭城的那位唯一的女性执政官大人直接管属的产业。
那人对他的不满置若罔闻, 只面无表情抬手露出手上的通行印。
管事面色一白，黑底暗红的标示，这是指挥官大人近侍卫军的亲军。
他面色僵了僵：“那, 可有在下可以效劳的。”
领队的不答话，只目光从在场所有被集中的年轻男人身上扫过，他气质冷硬且锐利，年轻的姑娘和他目光相接, 纷纷垂下了头。
被汇聚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怎么了？突然连指挥官大人的近侍也出动了。”
“听说是有要犯逃脱, 现在正在全城搜捕。”
“那是什么样的要犯啊, 竟值得出动”问话的人想起刚刚那几乎是对敌才会启动的重型激光炮。
“不知道，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还跑得掉？”
“”
领队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步步走向人群。
陆溦手握成拳，她余光瞥向旁边深不见底的河水，水浪翻涌，可惜她的水性并不好，在没有确认被发现之前，现在所有的动作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陆溦屏住呼吸，全部余光留意着前面的人，身子绷紧，心跳几乎快到极致。
很幸运，那个领队走近了只是扫视了一圈看向她身后，正好搜寻的兵士核查完毕，他目光越过场上其他人，伸手示意收队。
陆溦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恍惚感觉，背上早已被冷汗浸~湿。
就在这一刻，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陆溦浑身一震。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冰冷的机械声音，甚至有几分耳熟：“明珠小姐。”
陆溦僵硬转过头去，是指挥官大人那位贴身机器人副官。
它不知何时站在这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那神色仿佛带着几分人类才有的笑意，因为它本身的表情神经太少，看起来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
带队的人向这位机器人副官点了点头，机器人副官颔首回礼，它按住陆溦肩膀的人用力：“请吧，明珠小姐。”
她身不由己走了出来。
机器人副官带着陆溦走出人群，同时伸手打开即时通讯。
它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彬彬有礼走上前向那个领队道别，而领队毫不关心，他犀利的目光在漆黑的河面捕捉，有几分焦躁，显然，陆溦并不是他的目标。
游艇上再次安静下来，才有人惊异问道：“那位小姐是谁？”
惊魂甫定的其他人纷纷表示，方才并没有注意过。
“不过，看起来真是很漂亮啊。”一个男人感慨。
“可能，是哪位达人的禁~脔？”
下面响起了暧昧的笑声。
这一场短暂的插曲很快结束，毕竟比起这样的插曲，更重要的是揽在怀里的眼前人。这是狂欢节的最后一晚，没有人再去议论刚刚的插曲，也没有人记得数分钟之前异常的水声。
陆溦被监控这一路走在前面。
机器人副官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既保持了礼节又完美禁止了其他意外的可能，它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无论陆溦看向哪里，都可以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
她试图搭话，至少先了解些什么。
“副官大人，你怎么找到我的？”没有回应。
“是烈域大人要我回去吗？”她努力显得轻松，“其实，我也正有此意。大人他最近还好吗？”
机器人副官闭着嘴巴不说话。
正前方经过交通管制，街道上空旷了许多，她看见了前面整齐肃穆的近侍，还有临时停放的飞行器。
气氛凝结得可怕。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站定了，不肯再动。
肃穆的近侍中一个人走出来，他穿着便衣，正是指挥官大人身旁的得力心腹郭参谋，他沉稳锐利的目光在陆溦脸上打了一个转，眼底泛出复杂的笑意，他称呼她：“陆小姐。”
陆溦登时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向后一退，单手立刻被机器人副官扣住了，它精准的力道既叫她动弹不得而又不会实质性伤害到她。
然后一支针剂准确注入到她的静脉里。
糟糕。陆溦想。
身体一瞬间失去了某种控制。
陆溦被单独带进了备用的飞行器，飞行器迅速升空，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地面的搜寻并没有停止，反而有逐步扩大的可能。
整个飞行器中除了警备便只有一个郭参谋，陆溦恢复意识时候他正在通讯报告情况：“找到了那个女人暂时没有新的发现，残骸搜寻到一部分。是，正在带回来的路上。”
等到他终于结束了通讯，看见了已经醒转的陆溦，顿时露出意外的神色，锐利的目光在陆溦脸上和身上打量着。
就像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品。
“果真是不一样的身体啊。这样的剂量寻常人至少半天才会醒过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环顾四周。
指挥官大人的人，但是并没有看见一早前来截留她的谯纱。
但是谯纱为什么会和烈啸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她即将成为他认可的儿媳被拉拢，还是她本来就是烈啸的人？陆溦胡思乱想，在身处危险的时候，所有的细节和无关紧要的事情反而一涌而上。
“你应该庆幸，是我先找到了你，而不是谯纱上校。”他说。
手脚根本没有力气，陆溦用尽全力，手指也只是微微一动，不知道这算阴沟里翻船还是走投无路，她转过苍白的脸，那一支针剂让她身体出现了轻微的麻痹和排他反应，胸腹间只觉胃液翻涌。
郭参谋看了她一会，然后移开目光，继续用消毒水浸泡双手，一点一点擦干。
“烈域呢？”她再度问。
郭参谋声音温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冷又刺耳：“烈上将么？他暂时都不会见你。来了这么久，想必你应该清楚，恒国对外侵者的规定c和处理。”
他的话没有吓到她。
“是不会见，还是不能见。”她直视郭参谋。
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过了片刻，他带着一分同情回答道：“兼而有之。”
陆溦闻言，心头嗡的一声，最危险的猜测成真，混乱的线在脑海中快速成团。
烈域曾经对她说的蛛丝马迹，他说过的那个指挥官大人种种秉性，说过几个月就会有变化的暗喻，都在不断指向一个情况。
这样的阵仗，这样的情况，这些混乱的搜索，知道她身份的任明珠，带着指挥官婚姻允诺前来气急败坏搜捕她的谯纱。
这些看似杂乱的棋子，都由当今权利最大的指挥官大人联系在一起。
烈域真的出事了。他的行动早已暴露在他父亲面前。
今晚，那漫天的火光和阵仗，追踪的最大目标并不是她，而是那个在空中短暂交火后失踪的，烈域。
而谯纱，看她昏头昏脑的样子，对这个情况并不知晓。一箭三雕。
飞船在一片宽阔的水域停下，这是璀然河的上游，有璀然城最健全的医疗检测中心，也是最大的基因研究中心。
中心距离指挥官大人的官邸不远，甚至连警卫也是共享一部分的。
刚刚落地，远处的草坪绿叶伏地，喷射的气流还没有完全静止，白发苍苍的谯医生便带着助手迎了上来。
他苍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一双狭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
胸口的胸牌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恢复了部分知觉的陆溦被人抬了下去。飞船启动的声音小了一些。
“祝你好运。”她听见郭参谋的声音。
陆溦鼻尖闻到了刺目的消毒药水和麻醉剂的味道。
~
一个半小时前。
烈域在磁暴中开始机械分舱操作。
此刻，距离他们离开官邸刚刚四十分钟。
背后的动静让他皱眉。
“按照应急启动，追踪和越过磁暴层锁定目标，现在已过非安全距离。追踪而来的激光炮的调度和准备还有十分钟。如果不想一会变成烤羊，你最好安静一会。”
松开任明珠嘴唇的戮星云笑道：“哦，我以为已经够安静了。”
他拍拍任明珠的手，示意她不要在那些细小的伤口上费精神。
“不过，我总算知道上一次你为什么能逃掉了。”他赞许看了烈域一眼，“真是让人意外的惊喜，我还以为，现在的军队都只会守着光脑操作过日子。”
“那个东西么？”烈域准确避开了雷电区，推开隔断阻控制器。
“那个东西？”戮星云似乎意外烈域轻蔑的口气，“那可是你的父亲烈啸指挥官的左膀右臂，不，应该是他的第一大脑。”
“是他，并不是我的。”
听到这个名字，任明珠身子微微一颤。
戮星云伸手将任明珠拉近自己，在女人略微僵硬的身体上游移安抚。
“有人说光脑才是你们烈家的第一中心——听说最中心的光脑可以准确判断出一个人的情绪，恐惧，完美的基因。”戮星云似乎在回忆。
“你不是应该领教过了吗？”烈啸道。
“这次么，如果这就是，那我还真有点失望。”烈啸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有得到。
任明珠伸手按住他一处因为刑讯萎~缩的肌肤，白~皙纤弱的手背上，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你说，它真的那么厉害吗？”戮星云漫不经心道，“自从光脑核算整个恒国生育数据来看，人类的生育率降低了2，致畸率提升了3。”
烈域转头紧紧盯着他，过了一会，他纠正：“是4。”
两个年轻人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某些相似共通的东西。
就在这一刻，第一声炸裂声陡然响起。攻击提前了。
烈域完成了最后的分离，一切时间刚刚好，紧接着是第二声，这一次飞行器被击中了。
“该死！”烈域骂了一声，预备器被击中了。
“现在我们只能走三个人。”
他的决定很明显，伸手先将必备的副驾加武器操作员推了进去，然后去看那一双人。
晃动中，戮星云摔倒在地，他伸手再去拉任明珠时，发现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他说过的。”她看着飞行器外壳的火，嘴唇颤~抖，额头上全是虚汗。
“他说过的，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飞行器已经起火，现在只要再有一击，一切都会结束。
“大人，时间来不及了。”副驾驶催促。
“不，我不想死，星云”她转头看戮星云，眼泪流下来，“指挥官大人说过的，只要我告诉他陆溦的身份，他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小烈将军救走我们的。”
烈域一震，上前几步将她拽起，他浑身散发着冷酷的杀意，声音阴沉到极点，几乎咬牙切齿一般：“你说什么？”
任明珠眼泪流下来：“我也不想的，可是——”
烈域一下明白了。
任明珠的求救c此次行动的顺利，防护罩的关闭速度，甚至飞行的方向。
所有的行动都是个陷阱，也是父亲对他最后的考验。
而他的背叛和行动，已消亡了对方最后一点顾虑。
难怪他听到自己去基地巡查的借口是那样的神色，难怪他批准得如此之快。
现在的攻击，已表明了他的亲生父亲c指挥官大人的决心和立场。
继对他的父兄，两个没有名分的儿子，如今，他终于——也对自己下手了。
烈域陡然明了更多的东西。
在现在这个时候，烈啸再得到陆溦的身份信息，简直有如神助。
无论他的生死，只要公审陆溦，公布她的身份，身为下任竞选人，身边人是个被贩卖的异星女奴，他便失去了正大光明竞争的资格。
再以恒国的铁律为准绳，从避免未知细菌和基因污染的角度，他可以按照公审的要求，处理掉她。
任明珠害怕了，她摇头：“她她毕竟是你的妻子，指挥官大人再怎么也不会对她”
“你这个蠢货！”
烈域对这个心思深重的女人失去了耐心，直接将她扔在地上，任明珠嘴角流出~血来，他转身拔~出了枪：“你现在说这些，只是死得更快而已。”戮星云摇晃着站起来，他浑身是血，虚弱到极致，但还是坚持挡在了任明珠面前。
第三声震动响起，时间到了最后关头，烈域转头一看，毫不犹豫走向脱离中受损的备用舱。
副驾驶面色大变：“大人！”
烈域已经启动了操作，他下令：“继续按第二计划行~事。”备用舱偏离了转向磁暴中心的避难路线，转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这下，位置多出来了，任明珠虚弱转过头去看戮星云，伸手去扶他：“星云”
她赌赢了。烈域果然舍不得放下那个女人。
但是，身旁人看她的眼神让她却感到了寒意。
暗红的夜空在最后一声炸裂中璀璨如晚霞映日。
不断分裂的备用舱，变成无数灵敏的废墟般的部件落进了祭城各个方向。
巨大的水花和狂欢一样溅起，烈域感到身体在剧痛中颤~抖。
他在落下的瞬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久违的身影，那样的熟悉，她站在宽大的游船甲板最外面。
正低下头去看那翻滚的河水，风吹起她的长发，游船正在向岸边靠近，船舷下是翻滚的河水和轰然作响的发动机。
他张了张嘴，声音禁锢在稀薄的空气中。
“陆溦。”
夜空中异常的红和爆裂声在这一刻彻底结束，恢复了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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