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仿佛五年的时光顷刻间浓缩成这窄窄的一刹,他在客室坐下,明明心若擂鼓,诘问c愤怒c侥幸,诸般情绪翻江倒海,最后具现成一个动作:默默抚平袖上褶皱。
日薄西山,他将自己打理得一尘不染,等那片记忆中的惊鸿,照影而来。
日影斜斜洒在门槛之上,最先晃过那道门槛的,是织缎裙摆,裙摆晃动的弧度很小,但却看得他不忍移目,任凭那裙上余晖,金光万丈,一路蹦蹦跳跳跃进他瞳孔中去。
目光上挪,他终于看清了她。
只是时移事易,当年顽劣少女梳起了妇人髻。
他生硬道:“坐!”
廊子上攥着一把白毛的任斩听了这一声,当即耳朵一颤,差点给他跪下:这声口,知道的说您前缘再续,不知道的以为您追魂索命呢。为这一面,梳妆打扮都做了,口气再婉转些能死么?
啧,愁人。
何喜提裙落座,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却几分疑惑,上次见时分明看他鬓旁白发掺杂,此刻那些白发却又杳然无踪,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惹得何喜愈发沉思,自己这眼神到底是何时开始不济的,怎么这也看错那也看错,看来是时候弄点决明子泡泡了。
恍惚只在一瞬而已,何喜拉回飘散的思维,朝身后侍座的小昏点了下头。小昏心领神会,轻轻走上前去,将带来的长匣放在王述身旁的桌案上,掀开匣盖,呈与王述看。
他视若无睹,看向小昏时眉棱骨挑了一下,那点目光锋芒毕露又满含压迫感,素日里朝野功夫竟也使到一个小丫头片子身上。
何喜叹了口气,“小昏你先下去。”
小昏被王述那一眼看得脚底发软,心里默默怪异,这幅《伤鹿帖》珍本是夫人三年前侥幸所得,一向放在家中爱若珍宝,连朔望大人来讨也不轻易给出去,只偶尔拿出来赏看。怎么如今竟拿出来了,还是要赠与眼前这人,小昏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但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似的,退回何喜身旁,临要下去时担忧地看她一眼。
何喜道:“无事,下去吧,我与王大人叙叙旧。”
小昏退下了,一方静室,不再是人声鼎沸的街市,不再是处处小心的宫殿,没有旁人,只有两个各怀心思的人。
残阳夕照,五年暌违,二人两两对望,俄而,一个率先挪开目光,又一个合拳于唇,清咳两声。
“哦?”还是王述先开的口,他说话时候有条不紊,世家子弟,打小颐养出来的气度,素来行事说话时都套个镇定自若的壳子,可当内里坍塌陷落支离破碎时,词句上便显出咄咄逼人来,“你与我有何旧可叙?是五年前不告而别,还是诈死蒙骗?”
何喜不接这个话茬,转而道:“大人,我还记得你素来喜欢太隙笔墨,特意搜了这幅《伤鹿帖》来,还请大人锐眼,鉴赏下是否真迹?”
王述目光潦潦从那封匣中掠过,《伤鹿帖》他久寻不到,书房中放的乃是唐时摹本,她记忆倒好,还知道如何投人所好。只是一想到这并非单纯的讨他欢心,而是另为他人而来的,便如鲠在喉一般,百气不顺。
“你可知道伤鹿帖有何故事?”
“不知,请大人赐教。”
“太隙好鹿,曾于患安山救一鹿,珍重之甚,采蓿植桑,以作饲养。亲之重之,仿若神魂知己。”王述目光挪来,紧盯着她,“突有一日,绊绳脱落,鹿挣而去,太隙追之,但见其鹿疾奔,奔数里,不曾回头。太隙痛失爱鹿,伤情过度,难以释怀,故作《伤鹿帖》。”
窗外乌云渐积,天野泼墨,半开的窗里漫进来雨前闷热潮湿的气体,她在这堆碎草末般的气味里久坐,两手交叠起来,十指合拢,仿佛打了个结,“可《伤鹿帖》最后,太隙慨叹生灵之自由,责人心之求私。”
“太隙著坛论道,人称半圣。”王述道。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何喜浑身不自然地紧绷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之后脑内放空,竭力放松身体,不使自己露出半点破绽。
他走到她身边,何喜屏住呼吸,可那点非药非花,天生而来的气息仿佛阴魂不散,一路冲撞,进而攻占她整个鼻腔。她感觉整个人浸没在这雪松般的气息里,明明不是醉人甜香,甚至格调偏冷,她却仿佛摇摇欲坠,窥见自己鼓动的心旌。
余光可见,宽大袍袖从案前扫过,袖角悠悠拂过她的手背,像被铁烙子烫到一样,何喜指尖一缩,正要收回。然而转念一想,不可露怯,于是便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硬生生撑在原地。
袍角柔软,驻留在她手背上一般,随着对方起落的动作轻轻划动。
桌案上透白的茶盏,里面茶水被她喝了一半。他提壶相续,半沸的茶水从壶口淌出一柱,一柱水线旁蒸腾出薄薄一重烟雾,那雾气是潮湿的,半搭在他眼角眉梢,显得那眉目也软化了一般。
“可惜吾非太隙,不能了悟。”茶水续完了,按平阳京中规矩,八分满,烟雾消散,软濡的障目顷刻消散,没了烟雾遮掩的眸光锐利,利刃似的刺向她,“若是我,抓到那只连回眸一顾也吝惜的遁鹿,必定要镣铐相加,缚她自由,甚至,恨不得生啖其肉”
何喜一悚,打直了的背部向后一僵,脖上寒毛层层林立。
他却轻呵一声,又退去原位,坐下了。
鼻间没了那寒香萦绕,仿佛可以再作喘息,何喜神色凝重,王述一意纠正过去不放,她若再跟他盘桓,保不准就缴械投降了,只能速战速决。
“大人,到底要如何才放人?”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嗒的一声,是王述盖上了《伤鹿帖》的封匣。
“请说,我知无不言。”
“五年前为何不告而别,还安排人诈死?”
终究还是来了何喜闭了闭眼又睁开,狠下心来,一字一句道:“五年前心存死意,后随朔望至鄂多敏,得遇良人,才歇了死志。”
良人二字,仿佛尝过他鲜血的刀,早已知悉如何伤他个洞穿。窗外寒风渐起,一丝丝顺着胸膛灌入,他脸色青白,又问了第二句。
“你万里奔赴鄂多敏,五年来,就不曾想你的生母,不曾想”
一个我字,噎在喉口上下不得,最后吞在肚里,难以出口。
何喜偏转过头,山雨欲来,满城阴暗。鄂多敏的风雨和平阳京中大不相同,平阳京中高楼迭起,瓢泼大雨再如何凄厉也要被阻了去势,卸了躁性,最终婉转流下,淌成文人雅士笔下两排错落有致的扉句。鄂多敏不一样,凄风苦雨从天而降,一往无前地往这人间浇灌,阴冷c潮湿,直达心底。
天边那道残阳已被乌云彻底压住了,浮沫般的雨点打了头阵,濡濡地往人鬓角上泛。窗前的光明明已经暗了下来,可她端坐的地方,却像亮着某盏无形的灯火,勾得他目光追逐,不舍挪目。
王述不错眼地看着她,五年过去,她比之先前有些清减了,然而思到此处,又是一触,竟然不知这个判断是对是错,是真是假。说到底,五年光阴,关于她的印象已经是拓在生宣上的墨,泅透了水一点点模糊,她在往事里晕化成一团潦草飞扬的执念,唯有他,依旧深陷在故纸堆里不肯醒来。
而如今一面,那印象却又描红似的,重新鲜焕起来。她不做鄂人打扮,照旧是汉装,额上纹绣纵横,像是某种奇妙图腾,掩盖住了那个丑陋金印。
当年他曾想到的法子,可惜让人捷足先登了。
额下两横长眉飞起,底下一双眼,笑时分明偏媚的眼,此刻定定视人,毫无丁点愧意,“没有,我痛恨平阳京。”
“我在平阳京长到十六岁,打小我便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因此一昧的掐尖要强,事事要出头,要争个头名,追根究底,也不过是盼着不要被人鄙薄。”她手指抚上额上刺青,寥寥拂过,“王述,你出身钟鼎列食的名门望族,又是数代单传的独苗儿。你儿时如何过得呢,想必众星拱月也难表一二。你没有身临其境,无法切身体会。一个孩子,从小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深谙如何讨人欢心。我这样一路活过来,没有倚仗,没有根基,战战兢兢,再好的东西都觉得不是自己的,纸糊了般一戳就碎。”
“这两个字的金印,就是戳碎那张纸的手指。面上再风光又如何,我毫无底气,如履薄冰。金印打时是痛,但更痛的是在世人的眼光里活下去。”她深吸一口气,那眸光落了雨般的寒凉,“平阳京于我,烈火地狱,不能成活。”
她顿了一顿,慢慢端起案上的茶,盏中茶色澄澄,没有丝毫茶沫。然而不过分寸功夫,方才新续的茶已然凉了,微凉的温度浸润唇舌,连带着她说出来的话也染上凉薄,“厮人牵绊,纵有留恋,都是前尘旧梦了。我与,与母亲,十六年不曾相见,逢面犹如陌途,本就没有多少母女情深。”
她语调一低,刻意向下压的音量,听在王述耳内却犹如巨木敲钟,嗡嗡作响。
“至于我与大人,春风一度,露水姻缘,不值一提,更算不得数。我亏欠大人的,来世再还,今生请让我,自私地过完这一生吧。笛天河无辜获罪,请大人,不要迁怒了。”
酝酿了半天的大雨,终于下来了。
天地豪泼,倾流成柱。风打得支窗的栓子颤然晃动,潮湿雨意在窗外堆叠,最终携风卷雾,漫进屋里。廊子上丫头持了烛台,欲来屋内燃灯,脚才将将迈进,猛然听得屋中一声暴叱,“出去!”
丫头吓了一跳,疾步退去,缩在廊子一角,不敢再进来了。
任斩叼了根蓬草歪站着,“让你别去,触霉头了吧!”
天色阴得很快。
何喜坐得岿然不动,耐心等天色彻底昏暗下去,还有余力提醒他,“大人,还差最后一问。”
光线不好,何喜已经看不大清楚他到底是何神情了,只能瞧见对方略高的眉骨上嵌着某种不可名状的阴影,他的目光就蛰伏在那片深深的阴影里——
像冬眠的兽猝然被惊醒了。
投来这一顾,似渴饮,似讥啖。
良久,方有字句从他齿间蹦出,“春风一度?好,这是最后一问。我不要什么来世报,你亏欠我的立刻还来,从此天南地北,再不相见。”
“大人欲要我如何偿还?”
天边惊雷滚过,雷光透窗,他眉骨轻挑,分明很风流的动作,却显出几分戾色,“既然当年春风一度不值一提,可谁料本官食髓知味,还请夫人再赐一夜,以了此劫。”
他用了夫人二字,意在刻薄。
何喜面上飘过耻意,转瞬又平静下来。王述何人?以她对他的了解,一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能有前话出口,可见是气得昏头涨脑了。
她有备而来,有意令他死心,当下从椅上站起,袅袅朝他走了过去。
她暗暗咬牙,一股脑子坐了上去,她从没做过这等勾当,恍惚学了热汗丽宫宴上舞姬的模样,臀贴上底下坚实的大腿,垂首下去,几缕秀发拂在他肩窝上,她故意调笑,“大人殿上纳美入怀,不也是如此。春风一度,来了又去,可不是不值一提”
“唔。”耳畔只听得王述这一声,半途掐断,仿佛本欲说什么,忽然闭口不言。
何喜感觉身下触感微妙,仓皇垂首,但见那袍下耸起一个弧度。
???
她脚尖在地上一转,脸侧腾腾转烧,如坐针毡般挪开屁股。
这一动,简直火上添油
他偏过头,入目一张红唇,在昏暗的天色轮廓朦胧,可似乎也正因为光影的昏暗,格外衬托出那点红的殊胜。
世族尚白,因白色雅正清高,他此生披霜戴雪,白衣泛世,行至今日,误入歧途,不幸沾染了这点红
何喜臀下怪异,简直上刑一般浑身不自在,正要跳下地时,腰间一紧,一阵气息薄又热的缠上来,于她脖侧游曳,在顷刻暴露的脆弱里艰难存续,难堪得很——
“别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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