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夜游灯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青玉案·元夕》
冬日昼短,酉时才过不久,天色已经昏黑得差不多了。各家炊烟腾腾升起,四坊渐静,唯有西侧灯市街一路,慢慢喧闹起来,再往后,天色愈黑,人声更加鼎沸起来。登高而视,整条灯市街华灯高挑,从头到尾,亮成蜿蜒长龙,翻转流淌出一条地上星河,被两侧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烘衬而出,美不胜收。
鄂多敏人,有大草原上的狼蛮之称。平阳京中已经入冬一段时日,灯市街上游艺的鄂多敏人似乎并不畏冷,男人大多下着长裤,上身却打着赤膊,胸前挂着狼牙巨斧状的挂饰,撑灯杆的两臂肌肉鼓起,露出臂上纹刺的上古凶兽似的图腾,随着鼓点一转头,一头细细的小辫晃出生动的弧度。女人身着长裙,裙子却与平阳京中累累刺绣的华丽长裙大不相同,裙子多以皮毛麻布做成,裁制简单,大多为半袖,裙摆袖口上缝制着五颜六色的木珠,甚至还有缝制金色小铃铛,一动之间,和着腕子上叮当碰响的胡钏,声音清越入耳。再往上,腰间的布料坦坦荡荡少了一截,蛮腰曼舞,蜜色的肌肤在灯下油似的发亮,是种生机勃发的野性之美。
小竹子捂眼睛,“不要脸的!露肚子!”
这一段日子,阿难抽条了点,少年长得更高了,脸上的阴郁神色散去一些,亦步亦趋跟在小竹子后头,“你慢点,不要走丢了。”
两个小孩在前面蹦跶,王述跟何喜在后面走,何喜戴上看幕帽,长长的帽沿垂落下来,灯火起伏之中,几乎看不清眉目。
她一路来沉默寡言,鲜少说话。王述也不强求,一身血肉之躯,收了重创没那么容易好,她今夜能答应出门,已经足够他快乐欣慰的了。
街上人头攒动,起初还好,后来逐渐举步维艰。
小竹子欢呼一身,一蹦一跳往前,在前面灯谜摊子旁停下来,指着灯谜架上的一盏大鱼灯笼,“姐姐!!给我买这个!”
阿难在她身后站定,纠正道:“这个不是用买的,要猜对才给。”
小竹子便扯他袖子,巴巴仰头看他,“阿难哥哥,我不识字,你猜大鱼灯笼给我。”
阿难脸色一黑,他也不识字啊。少年僵在原地,呆呆对着那盏大鱼灯笼,嗫嚅道:“我也,也不识字。”
小竹子气从胆边生,放开他的袖子,气鼓鼓的,转眼看见王述上前来,眼睛一亮。王述他不敢去拉拉扯扯,但还是不妨碍撒个娇的,“王大人,我好想要那个大鱼灯笼,你猜给我好不好呀?”
王述上来,转头一看,那谜面上写着一首谜语诗:
倚阑干柬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灯闪闪人忽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
这首每句都是谜面,都是同一个谜底,却也不难,略微一思索便可得了,王述与那灯笼摊主道:“谜底是门。”
“公子好才情。”店家笑眯眯的,挑着长竿子把那大鱼灯笼取了下来,交给了小竹子,“小小姐,拿好了!”
那大鱼做得厚唇憨目,颇像苏眉,小竹子拿在手里,欢呼雀跃,一手紧紧攥着灯笼杆子,一手拨弄那粘出来的厚厚鱼唇,转向阿难,兴奋道:“阿难哥哥,鱼唇!”
“”阿难脸黑下来,说谁愚蠢呢!
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王述眼中含笑,侧眸看向何喜,神色更柔和几分,“你要哪个灯笼?”
幕帽长长的下垂颤然一动,何喜摇了摇头,“我已经长大了。”
王述不语,转头看那骈架上支着一只三瓣嘴红眼睛长耳朵的兔子灯,心中微微一动,抬眼去看那谜面——
偶因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又别离。送的郎君归去也,倚门独自泪淋漓。
此诗不祥,惹得他轻轻皱眉,但又觉得那兔子灯甚为可爱,于是还是向那摊主说出了谜底,“此物为雨伞。”
何喜在一旁站着,忽地眼前一亮,一只大手持着灯杆,稳稳地将那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递到了她跟前。
“长大了也需要哄啊。”男人如是说,带笑的嗓音,随着夜风温柔涌动至耳中,低叹一样的声线在耳中缓缓弥散,存在感太强烈了,几乎难以忽视。
何喜心口一跳,幕帽下抿了抿嘴,终究伸手接过了那盏兔子灯。
王述一碗水端平,又给阿难猜了盏威风凛凛的铁狼灯笼。灯笼甫到阿难手里,小竹子便等不及了,拉着人忙不迭往前窜,“前面!前面好热闹哇!快走,快走!”
走近了,发现前面是个变幻戏的场子,人群围成一个不太圆满的圈,把变幻戏的鄂多敏人围在中央。变幻戏的男人并未像大多数鄂多敏男人那样打着赤膊,而是穿得整整齐齐,不过满头长辫子还是扎的,在脑后束成一整束。仔细一看,他鬓旁的黑发里编进了碧色甸珠,珠子在光下色泽华美,向着脑后一路延伸。
何喜隔着幕帽看去,影影绰绰之间,只见这男人抬起了头,整张脸从阴影之中显山露水,彻底显露人前。
"绿眼睛!”小竹子率先惊呼出声,“好像玻璃珠子!”
碧波万顷,春林生烟。
玻璃珠也似。
何喜亦是一怔,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当时出了三梢阁后与江易赛马,马下差点撞到的那个人,当初惊鸿一瞥,对那双别样美丽的绿眸印象分外深刻,如今细细一看,可不正是眼前这位变幻戏的男人。
小竹子的嗓门奇大,引得场中男人举目看来,一双碧瞳里投射出狡黠的视线,视线从小竹子身上,又慢慢腾转向何喜身上,被幕帽所挡,才慢条斯理地收了回去。
下一刻,他开口了,说话时腔调还是一如当日的奇异,音节囫囵,舌头卷得厉害,“方才给大伙儿变了个火龙吐珠,现在给大家变个隔空取物吧。等幻戏开始的时候,人群里会有一个人身上少了一样东西,请大家看好。”
幻戏之类,不过是障人耳目之法,何喜倒不觉得如何新奇。倒是身边小竹子,跟着人群一起爆发出欢呼,又往死里拍着两只小肥爪子,一副期待万分的样子。
变幻戏的男人从场中央往外走,不时在观众面前停留下来。他一来跟前,有的观众就浑身警惕,捂紧了钱包,也有些小姑娘,红着一张小脸避开他的目光。
最后,男人在场子对面站定,恰好是距离何喜最远的距离,他手指微捻,指间生花,花瓣复杂华美,被他托在两指之间,引得众人又一阵惊呼。他这才悠悠转身,对上了何喜,目光似乎要穿过遮挡严实的幕帽,一举看到她眼里。
何喜只看见他打了个响指,指间所托的鲜花霎时四分五裂,花瓣纷纷洒洒,零落入地。下一刻,额前敏感地一凉,似乎是幕帽的前纱从额前轻飘飘拂过,她心里一凉,手慌忙探出去,然而不出所料地抓了个空。
场子里变幻戏的男人右手持着那张雪白的幕帽,半贴到胸前,略一俯腰,行了个草原上的半礼。那双碧瞳里堆叠起重重笑意,遥遥看来,在看到何喜的时候眼中笑意顿时凝了一半。
与此同时,人群之中也窃窃私语起来:
“你看她额头”
“天啊,那是什么,好恶心”
“有点像打金印啊”
“确实,你看那个字,像不像娼。”
一句接着一句,像是巨锤砸进耳里,从两耳蔓延向脑中,引起一身恐惧的战栗。她僵立原地,感觉到周身的血仿佛都凉了,不再奔腾,不再活动。一刹那间,她垂下眼去,目光在地上逡巡,很想即刻找到一个地洞,最好从此入地三尺,让这些窥探的c鄙夷的视线再也看不到她。
如此形秽,不等我自惭,世上早有诸多等着口诛笔伐的人了。
小竹子火起了,叉腰骂道:“你们他娘的胡嚼什么呢!”
王述眼神沉下来,看向那变幻戏的男人时带出了几分杀气,他手臂高抬,正要挡住何喜。
此时此刻,那变幻戏的男人右手持着幕帽,疾步朝何喜走过来,幕帽被走动时引起的风带得飘然,他左手两指一击,打出了第二声响指。
众人惊呼声又起,高涨了许多。
“快看,快看!”
“真是玄妙神奇!”
“好好看!”
小竹子后知后觉抬头看何喜,半晌呆呆道:“姐姐,你额头长草了唉”
只见随着男人的响指声落,何喜额上的刺字渐渐扭曲变形,甚至交织延伸。不多时,像梦幻虚影终于在尘世灯火里显现出绮丽轮廓一样:她额上原先狰狞的刺字消失在蔓延的藤蔓之中,那藤蔓仿佛镌刻许久的,在辉煌灯火之下,呈现出一片古朴质然的墨青色。
如此蓬勃狂野的图案出现在娇柔的闺阁女子身上,仿佛花上虎嗅,两相对比,震撼至极。
惊呼声此起彼伏。
在这一片嘈杂的声音之中,变幻戏的男人来到何喜跟前,他人高马大,比起王述也不逞多让,碧瞳里满是歉意,“方才为了热场子,先在姑娘额上添了两字,还望姑娘不要生气。”
何喜愣愣的,没说话。
人群里讨论声又起。
“原来那先前的字也是幻戏啊。”
“哇,好厉害的!我还以为是打的金印。”
碧瞳男人半跪下来,仰起脸看她,草原之上,没有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他错了,就应该用最大的礼数表达歉意。因为仰望的姿势,灯火阑珊处。他鬓旁的碧珠悠悠一动,发光似的捉人眼球。
他递出去雪白的幕帽,眼中含笑,目光从何喜的额头往下,对上了她的眼睛,“我叫朔望,帽子还给佳人,并献上我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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