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少女和诗

    时值夏日,雨量增多,许多时候,无殇都是在椋枝殿认真地跟着宋子予学琴。小孩子比较顽劣,不上课时无殇总想着跑去山里玩,若不是豆苗督促她,她早就晃荡在那山林里许久不回五音堂了。

    窗前的茉莉像是开不败似的,入五音堂小半年儿也不见茉莉枯萎一朵。无殇问起这个事,豆苗便解释这是瀛洲特有现象。春日开的花只有到夏末才会凋落,夏末之日,万花齐齐飘落,花落,果实便生,那又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般来说,着实期待万分。

    有一日得了空,宋子予说要带她回朝露山庄。她心有半分雀跃,可能是因为某个人的原因。她尚年幼,只知喜怒哀乐,不分善恶忠奸。杏花村于她,是为故乡,瀛洲于她,不过一个栖息地。她怒了,定是因为有人触了她,她喜了,定是因为悦落在心上。

    仿若刚见世间光明时便遇见那个白发公子,很多时候她习惯那人对自己的好,但又深觉习惯是个错误。

    她没问过他是谁,单单觉得眉眼熟悉。她也没问过那群一直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是何方神圣,她想不到那么多,她听话就行。

    随性,随缘,只要生活待她好,她便不追究太多。若是生活待她不好,她也不会客气。

    说早了,这时的她,除了能因亲眼见一场杀戮而暴揍几个孩子之外,她还想不到那么深。

    一路上,宋子予都夸她很听话,说她在五音堂半年多都没有哭没有闹。无殇也很讶异,答应来看自己的人没来,她竟没有一丝的难过和失望。

    难不成自己是冷血之人?

    非也,她那时还没有冷不冷血这个概念。

    应该解释为自己的日子□□逸了,她应该跟宋子予说声感谢。五音堂,的确很好。

    到达朝露山庄时,秦暮离已携众人在巨大的拱门前候着。她提着裙子从仙兽车上下来,眼一扫,与秦暮离对视。

    云懒散得边边角角都如同雨日将行就木的雾气,蝉鸣多得将要把朝露山庄覆盖。烈日里的白光由于乔木的遮挡显得不那么刺眼,她迈着小步子,走了两步,随后张开双臂奔跑起来。

    渐渐逼近的压力,渐渐增强的痛感。

    某人开始惊慌失措,然而当小姑娘从自己身旁跑过时,某人才自觉那想法是自作多情。

    他没回头,小姑娘,一定扑进了那月光般的少年的怀抱。

    她不可能对自己有这样的感情的,绝对不可能。

    有恨还差不多,秦暮离尚有自知之明。

    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朝他鞠了一躬。

    礼貌性的问好,他接受了。

    “在五音堂住的还习惯吗?”秦暮离问。

    很是习惯,甚至觉得五音堂比朝露山庄还舒服,无殇想。

    她点点头,眼里有不想再在这里站着的意思。

    似是读出了她眼里的字句,秦暮离迅速邀宋子予去山庄里小坐。这样做不知她会有什么看法,朝她望去,却只看到远去的背影。

    和她相处的时日,加起来,不到十个时辰。

    悔恨千年,不遇千年,其实,他早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也不知要如何对她,才能还清欠下的债。

    别想了秦暮离,你还不清的,他努力让自己认清现实。

    “暮离,你家丫头可真是乖得很呢~来人家的五音堂竟没哭闹过。这小半年儿,不许你们见她,她竟没提过思念你们之类的话。看来,以后将小丫头永久性地拐在人家的五音堂不成问题呐~”宋子予接过秦暮离斟满的酒笑道。

    “她比较内向,性子又冷些,故而不喜哭闹。子予若是瞧她哪里做的不好了,尽情管教。”秦暮离道。

    唇上沾了点儿酒水,宋子予轻舔一口,笑道:“凭着丫头揍人的劲,也不能说她哪里会做不好。”

    “子予,此言何意?”秦暮离不懂“揍人的劲”的意思。

    宋子予柔媚地摆摆手,道:“暮离,我且问你,若小丫头未来某日入了瀛洲仙宫,你打算怎么做?”

    秦暮离沉思,让无殇去五音堂并非他本意。那日邀宋子予来朝露山庄,本来是想托宋子予给无殇找个地方去学习,哪曾想宋子予来了之后,不顾后来六堂之会三秋堂堂主的反对让无殇入五音堂呢?

    寻到她本就是一次仓促之行,他暂且还没有将未来规划好,能让她入这五音堂本就是幸事,哪还去幻想瀛洲仙宫呢?

    “她哪会有那么幸运,瀛洲仙宫是修仙之地,她这个凡人的身份在这个时期十分尴尬,况且,又是个亡民。说服陈壑楦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活下来也是个冒险之举,怎么还想着入瀛洲仙宫呢?”

    秦暮离抿了口酒,又道:“而且,待她长大了,知道是谁灭了杏花村之后,她真的会好好看待这瀛洲吗?”

    宋子予轻笑道:“人家只是问问你,真有假如的话,你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她想做的事,他敢不愿意?

    “让她去就是了,只是,只是怕她心里有恨。”他叹一声。

    半年前,他得知她具体位置之后便速速赶往杏花村。可那时,杏花村已是一片火海。他寻了许久,才在一个角落里寻到被少年护住的她。

    按照游戏规则,只要他寻到她,比他先寻到的人必须离开。

    他以为游戏规则是非遵循不可,可他却忘了,这规则是给他设的,旁人没有义务去遵循。

    他带着她坐上飞往瀛洲的船,火海里站着的少年一动不动地望着船上的女孩儿。女孩挣扎着,女孩喊着少年的名字,他死死的拉着她,最终忍不了痛,手才松,女孩从半空跳了下去。

    少年飞来抱住她,那时候,秦暮离知道该去做一个不碍眼的人。

    傻,真的,他真的感觉到自己有些傻了。他真就以为自游戏开始,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可到头来他才发觉,无论别人履行与否,他都是个输家。

    大家只不过赏个脸陪他玩而已,真正该倾尽一切的是自己。他明白了,所以他在后来接受她的恨,她的痛,她的哭和怨。所以六百年后,他来到江南,来到临安,他才不会自以为自己是主人来着而驱逐旁人。所以他要认真履行一个输家的职责,比如不惜一切,比如任人责罚和谩骂,比如好好待她,比如,无论如何,都无法给她想要的。

    最初他还因为一直都存着的高傲而拒绝低头,但那千年来的悔恨慢慢将那高傲磨平。

    活,该。

    这两个字,呵,简直是大快人心。

    “去,必是因恨,又何必在乎会不会懂得恨。”

    那日,以宋子予的此句话来结束这个话题,莫名其妙,但又预示着什么。

    夏日不热,只是有炎阳。塘里荷叶连天,黑舟徐徐漂着,衣袖挽起,从水里摸出一条鱼儿,嬉笑一番又扔回水里。有热浪也不怕,炎阳烤到胳膊上也只剩稍微燥热的风。

    没有课的时候,就要喝茶,就要唱歌。

    因那腼腆的哥哥如约教她认字读书,日积月累,她已会写许多字,背许多诗。

    于是无所事事的下午,她和豆苗躺在黑船上闭着眼,任着船儿晃荡。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豆苗唱起这首由宋子予作曲的歌。

    驴叫般的声音,曲子再好也是让人耳朵难受。

    只觉得最后那句“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说得很好。

    起初以为那是真理,慢慢地才认清,在瀛洲,那不过是理想化的诗句。

    “无殇的小团扇真好看。”展示完自己的歌喉后,豆苗瞄见了无殇手里的团扇。

    听她夸自己,小小的手握住扇子赶紧给豆苗扇扇。

    糯糯的声音响起:“深深送的。”

    “哇,深深送的啊,怪不得那么好看。”豆苗仔细看一番道,“上面的花也是深深画的吗?”

    “是的,是他画的。”

    淡红的花海平白生出神圣之感,不似瀛洲遍地刺眼之色的杜鹃花。

    “我以为会题些字,原来只有花。”豆苗翻个身趴在船上托腮道。

    拿扇子的姑娘嗯了一声,道:“他喜欢花,我就只让他画些花。”

    这挺有意思,豆苗笑着问:“他若喜欢字,你就只让他题字了是吧。”

    鱼儿跃到船上,无殇将鱼弹到水里,想想后,道:“是吧,应该是。”

    这语气,颇有大人的风范。

    豆苗点点她的头,道:“小丫头,他喜欢,你就依他啊。这是个什么道理,我可没听说过。”

    “他喜欢,可能我就喜欢。”无殇答。

    “丫头,你知什么是喜欢吗?”豆苗侧头问她。

    小丫头摇摇头,真不知什么是喜欢。

    “你知道吗?”无殇问她。

    午后的天空里蹿出几绺云,长发散到水里,豆苗闭眼道:“我也不知道,我猜,可能等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明白吧。”

    “那你什么时候会喜欢一个人?”无殇坐起,折了片荷叶顶在头上。

    豆苗懒懒地答:“我觉得我还小,无殇也还小,不用想这种大人该想的问题。”

    正说着,柔媚的声音顺着连天的荷叶飘来。

    “静静~静静人家想你啦~静静你在哪里呀~寻不到你,人家好焦急的呦~”

    豆苗哭丧着脸立刻坐起,不耐烦道:“在这里啦!我带无殇来这儿玩,不是跟你说了吗!真是烦死人了!”

    小船停住,长春花色锦服的男子坐在一朵荷花上,笑意盈盈,道:“人家哪里烦了,人家只是见不到静静心里就急得很嘛~”

    豆苗睨他一眼,叉腰不满道:“别废话,找我干嘛?”

    “想吃你做的绒露阖子。”

    “我不信。”

    “好静静,人家说的是实话。”

    豆苗皱眉望他,许久道:“真的只是想吃绒露阖子?”

    宋子予从荷花上下来,飘到船上,道:“人家是万万不敢骗静静的。”

    豆苗扬起脸,一脸不爱搭理的样子,拉着无殇往一旁拱,道:“好不容易得闲在荷塘里乘凉,我才不去给你做绒露阖子呢!”

    这拒绝的模样,看来真的是不想答应他。

    宋子予看向无殇,问她:“无殇,你吃过吗?”

    想用无殇来逼自己?不可能!豆苗扯扯无殇的衣服,低声道:“说你吃过,说你吃过。”

    好孩子不该撒谎,无殇便老实答他:“绒露阖子?我没有吃过呢。”

    “哎呦无殇,你怎么,哎呦,算了算了,我回去给你做行了吧宋子予。你怎么就那么多事呢!”豆苗叫苦不迭,只得站起随他回去。

    “静静真好,人家就知道静静最好了。”

    “我不好!我坏透了!”

    “无殇你以后不要顺着他听见没有?你若想吃什么,我随时给你做,千万别让他得了便宜!”

    “静静不要教坏小孩子啊。”

    “宋子予你闭嘴。”

    “静静,人家想染个品红色的指甲。”

    “宋c子c语”某人闭上眼欲要发作,衣服却被人扯了扯,再看,貌美的男人正咬唇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就算是个男人,也会因这眼神不知所措。

    “静静~”依旧是温柔得掐出水的音调。

    这一次,豆苗又败在这男人的美色之下。

    “静静真好。”

    “我说了我不好!”

    “静静的脸怎么红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

    “静静~人家哪里做错了?”

    “宋子予你饶了我吧,我求你了!”

    小小的姑娘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手臂伸直任豆苗牵着。看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人,无殇突发感叹。

    这大概就是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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