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尸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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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了罢了……”朱友贞正了正头上金盔,回首道:“传我军令,八路神策军万箭齐发,不得手下容情。”

    张奕尘连连称是,躬身退入了军中,他摇旗呐喊,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八路神策军浑身一震,每个身披重甲之人都仿佛没有生命的兵刃,刺满了光秃秃的崖顶,他们就这样冰冷的站着,麻木的等着,不言无语。

    朱友贞极为不舍的拉动了火束旗花,霎时羽箭如万龙出海,向着卧龙庄的方向呼啸而去,火光被托出了长长的尾巴,仿佛倾覆了炼狱火海,颠倒了众生之念。

    “怎么可能?琴音已经停了,陛下何故放箭?”薛舒玄满脸错愕的望着漫天星火,可以真切的感受到摄人心魂的杀伐之气。

    热焰熠煜灼目毫无征兆的侵袭而来,薛舒玄绝非怕死之人,只是冯道不知去向,自己岂不是枉送了性命?他知道定是张奕尘进了挑唆之言,不然以朱友贞的个性,决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薛舒玄痛恨自己刚愎自用,非要一睹冯道真容,一会这测天之机,现在想来即便知道传言非虚,又能如何?他剑指潋天怒焰,高呼道:“张奕尘,若不是薛某收你于麾下,你安有今日之能?早看出你生有反骨,没想到你当真是恩将仇报!”

    吼声凄婉决绝,震颤着卧龙庄里的清溪和竹林,薛舒玄本想让朱友贞听到一切,奈何风声肆虐,“龙”音贯耳,末世的低吟盖住了万籁的哀鸣。

    羽箭密集如墙,铺天盖地的重压下来,破空之音直欲撕裂苍穹,刺入肌骨,只听得“噗噗”声响,卧龙庄已然堕入了火海。

    热焰烤得薛舒玄汗如雨下,他身在庄内,头上有屋檐的支撑,还不至于被万箭穿身,但庄内已然成了一片火海,薛舒玄最终仍是难逃这焚身厄运。

    他怔怔得望着卧龙庄里四处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堆积如山的尸骸中伸出的一双血手,它在腥风中颤抖着、挥舞着,如同挥舞着将自己送入“炼狱”的军旗一般。

    没错,正是自己将那个少年从死亡的深渊中拖了出来,并委以重任,那时候他聪慧而不乏野心,正气凛然的小脸总是挂着揣摩不透的深沉,如今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已然长大成人,此时竟于火中朝着自己微笑,少年双瞳燃起蓝色火焰,口中兀自呼喊着:“救我……救我……”,还如当初那般无助。

    “即便你飞黄腾达,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为了一箪食而劳碌的少年,但你始终不要忘了你来于尘、归于尘,所谓‘权如博弈,人如微尘’,此后薛某便唤你弈尘,随我出征吧。”薛舒玄痴痴呓语,重复着昔年的感动,他仿佛进入了无边幻境,终是难以自拔。

    “哼哼……”忽有一段笑声阴恻恻的由身后响了起来,薛舒玄不觉后脊发麻,如同被冷水浇熄了怒火,整个人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

    “庄里还有旁人?”薛舒玄猛然回头,只见一清雅少年肤如凝脂缓缓的从火中走了出来,此人沐火如风,亦幻亦真,应个是七八岁的男童。

    少年十指纤细,稳稳的将离匣捧在手中,于堂外驻足了片刻,竟然立于滔天热焰之中,戏虐的注视着堂内的一举一动。

    “薛将军看这绚烂之火如此出神,可知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少年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蕴藏着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笃定。

    “人心是美是丑,薛某又从何得知?”薛舒玄望着被热浪冲刷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很难将其视为孩童,他心下暗道:“世间绝无浴火而生者,此人多半是薛某斩断瑶琴时吸入了过多的磷粉,导致神志不清了。”

    少年雪白的小脸透着红晕,仿佛血色晶石般瑰丽而神秘,“只惜万事早有定局,当将军在往生索前选择离匣写下生辰八字时,便已注定今夜会焚身火海,灰飞烟灭了。”

    薛舒玄瞠目而视,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将离匣递往近前,方才一役他本已对冯道敬若神明,奈何神相之能远在常人揣度之上,仿佛寰宇本是一盘任由摆布的棋局,冯道身于千里之外谈笑落子,挥手间天下即定。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舒玄无奈得摇首,眼睛里迷茫而空洞,错愕得颤抖起来,“想不到薛某一开始就已经成了冯道手里的一颗棋子,按照他定好的轨迹痴痴的走着,在神相眼中世人是多么可笑,薛某还有何脸面存于世间?”

    疏星明煜,火光潋天,离匣在少年手中静默着,匣壁纹路晶莹闪着莫测的幽光,就这样在火中嗤笑,嗤笑世人的羸弱与无知。

    “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薛将军何必如此执念于生死呢?”少年的身躯娇小玲珑,腰间素带冗长,与其瘦小的身躯显得极不协调。

    “薛某自知再难活命,只是不能为朝廷效力,实是一大憾事啊!”薛舒玄还剑入鞘,在浓烟中端立如峰。

    “薛将军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忧国忧民。”少年眼中闪着戏虐的光泽,他嘴角微微上扬,始终保持着童稚的微笑,仿佛见惯了生死一般,“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将军要顺其自然,生死无常亦有常,何为国何为家,何为生何为死,不过是生息轮回,万念皆空。”

    虽然薛舒玄固执己见,但在直面生死之际好像看开了许多,他收起自己易怒的秉性,拱手笑道:“哈哈……小兄弟良言相告,薛某必会铭记于心。”

    他忽而注视着少年如水玉面,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解道:“离匣怎会在小兄弟的手中,难道小兄弟是神相的门徒?”

    “江某山野竖子,不通礼数,还望前辈见谅。”少年深深一鞠,却将银匣举过头顶,“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里留了何物吗?”

    少年缓缓举头,似是某种邀请,又似某种诅咒,薛舒玄眼看着烈火在离匣周遭肆虐着,但仍是鬼使神差的走了下去,

    他着魔中邪般落脚生根,就这样一寸一寸的走入了火海,奇怪的是火焰并不炙热,而是越往烈焰深处越觉得冰寒刺骨,他脑中没有任何念想,只能嗅到刺鼻的浓烟,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离匣,而离匣仿佛伸手可触,却又遥隔天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离匣反而向着自己靠近,薛舒玄浑身一震,他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压抑,恍若死亡正逐步迫近,竟是带有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少年俊面煞白,尸骸般僵立火中,他口中复述着同一句话:“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一遍一遍,恍如生死轮回。

    世人总是对未知保持着敬畏之心,薛舒玄也不例外,他虔诚的将离匣捧在手中,并缓缓将其打开,匣子里漆黑一片,再一看去,只见四壁绘制着八卦星象,黝黑的匣底深渊般蠕动起来。

    薛舒玄仿佛听到了源自地狱的嘶吼,不知何时,一只无眼幼虫沿着匣壁爬到了自己的手中,此虫扁平柔软,适合在骨骼缝隙爬行,它身细有纹,隐隐有墨色荧光闪动,口中兀自流着粘稠体液。

    “哼哼……”薛舒玄身后传来了少年的嗤笑,笑声极度刺耳,仿佛利刃在伤口上恣意划行。

    薛舒玄大惊失色,他知道此物名曰尸虫,可在尸体上产下幼卵,繁衍速度极为惊人,它以食腐为生,常常出现在千年古墓中,世所罕见。

    薛舒玄欲抛开离匣,但为时晚矣,只见密密麻麻的尸虫源源不断的从匣内涌出,仿佛洞开了炼狱之门,火舌也无法将其燃尽。

    它们纷纷由铠甲的缝隙中钻了进去,紧紧贴合着肌肤爬行,瞬间便已游走了全身,令薛舒玄痛痒难当。

    突然,群虫毫无征兆的钻入了体内,鲜血未待涌出,墨色斑点便已沿着手臂和脖颈蔓延开来。

    薛舒玄亲眼见到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浮肿化脓,开始变得暗沉、坚硬,失去了本有的色泽,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剥离躯壳,甚至可以听到尸虫啃食肌骨的声音。

    “咯吱……咯吱……”或许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比肌骨磨损的细微声响更加令人恐惧。

    “啊……”他吼得声嘶力竭,浑身开始不协调的颤抖起来,热焰的“哔啵”声盖住了一切喧嚣,薛舒玄耳中只剩下火舌的轰鸣声,他开始神志不清了,口中呓语着:“为……为什么……为什么?”

    卧龙庄浓烟障目,烈焰飘渺,火舌在竹林与屋宇间恣意的穿梭,欲将万物化为虚无,薛舒玄身体上的寒冷开始加剧,犹如灵魂抽离了肉体,与死亡促膝长谈。

    他强忍着剧痛环顾四周,忽然发觉少年消失在火中,仿佛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他握紧了双拳,紧绷的神经令其愈攥愈紧,指骨刺入肌肤的声音混杂在竹林的哔啵声,好像源于地狱的乐章,演绎着乱世的生离与死别。

    时间过得很慢,余光下意识的探寻着身上的铠甲,然而串联铠甲的绳索早已燃断,薛舒玄看到的是被热焰侵蚀后的皮肤,萎靡、焦黑。

    他方才醒悟,原来火中根本没有手持离匣的少年,也没有密密麻麻的食腐幼虫,一切都源于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约而至的幻视与幻听,而冯道的目的正是引诱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入火中,这切肤之痛绝非尸虫啃咬,应是烈焰焚烧之故。

    他僵倒在滚烫的积水中,眼神麻木涣散,但仍有疑虑蠢蠢欲动,他心下暗道:“这是薛某第几次横卧疆场?满院的烈火定会将薛某化为飞灰,冯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他究竟有何目的?纵是如此,若能将薛某的骨灰洒在大梁的沃土上也算是因果福报了,何况卧龙庄还是一处绝佳的阴宅。”

    心念及此,薛舒玄会心一笑,但焦黑的肌肤却无法浮现出任何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他在坦然的等待死亡,神智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忽而阴风大作,强大的涡流铺天盖地的将烈焰引开,向着八颗巨岩龙首集聚而去,火势潮退一般抹去了庄内的腌臜印记,刹那将阴宅焕然一新。

    万点微尘随风鼓荡,仿佛挣扎着哀鸣,它们可有痛楚,可有知觉?卧龙庄火起火灭,仅在瞬息之间,好似南柯一梦,像极了生命的涌来与逝去。

    薛舒玄气息微弱,身上已是半肉半骨了,他忽然想起少年口中的那句话:“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由得心下叹服:“原来冯道早有预谋,他知道卧龙庄水火不侵,所以引得薛某焚身于此,冯道啊冯道,不愧为中原的五绝之首,薛某输得心服口服……”

    卧龙庄积叶成灰,在滚烫的水面上打着漩涡,薛舒玄怔怔得望着漏下来的星光,仍是合不上眼睛,痴痴的道:“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

    与卧龙峰百步之遥的望魂崖上,已是一片沸腾了,朱友贞退下金盔,但见火势骤减,九重天刹那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他剑眉深锁,不解道:“何处刮来的妖风,这火怎么……怎么说退便退?”

    张奕尘颤抖的拭去额上冷汗,谏言道:“神相再怎么高深莫测仍是个凡胎肉体,焉能不死?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的以为,只要寻来利矛铁索以弓弩射之,不怕军士们上不了卧龙峰……”

    张奕尘话音未落,但见八颗龙首张开了血盆大口,口中利齿森然,兀自挂着斑驳秽物,山体随着石龙的低吟开始了剧烈的震动,仿佛群山拦腰折断了一般。

    未待众人反应,烈焰便由石龙口中喷了出来,宛若一段段殷红飘带,串联了九落孤峰。

    火势伴着狂风惊涛骇浪般袭面而来,朱友贞瞪大了双眼,他没有料到消失的烈火竟会由巨岩龙首中再次喷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护……护驾!”朱友贞俊面煞白,已是吓得毫无人色了,自顾自的抱头蹲了下去,金盔不慎脱手,随着山体的震动滚落崖下。

    张奕尘追随薛舒玄出生入死,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但如九重天这般诡异的所在也是生平初见,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深知求生之道,于是扑在朱友贞身侧高呼:“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众人惊惧之余仍是视死如归,忽见朱友贞蜷缩在地上,神策军立时回过神来,这是军人的使命,他们以身为盾将朱友贞围在中心,竟是硬生生的挡住了这滔天热焰。

    巨大的喷射力将众人推落深渊,但神策军仍是源源不断的立在朱友贞身前,一人倒下便补上一人,即使浑身火起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一座座沉默的丰碑,守护着他们唯一的信仰。

    朱友贞未敢抬头,耳旁尽是风声吼声和战栗声,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炙人的温度,吓得进气多于了出气,浓烟从神策军的缝隙中挤将进来,直呛得朱友贞连连咳嗽。

    张奕尘跟着朱友贞频喘粗气,他感觉到胸中窒闷难当,仿佛有无形热浪欲冲破肌骨,令自己爆体而亡,于是他颤着声音道:“陛下切莫呼吸,这……这烟里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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