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介凡人
老和尚拎着夏恒川落在一片琉璃铺就的地面上，等夏恒川站稳了，抬起脚步缓缓向前走去，老和尚夏恒川的一身淡色衣裳极为扎目，走在此处，黯淡地极其耀眼，能配得上这里金碧辉煌的，应该也不是镶金锈银的衣服，大概只有传说中的无缝的天衣了。
夏恒川从晶莹剔透的琉璃地面向下看去，有数十位肥硕锦鲤游曳，其中有几尾须长数寸，生有一爪，似乎已经隐隐要化龙。
夏恒川弹指敲了敲地面，那几尾锦鲤不惧，反而在水面故意摇晃了两下尾巴，弹出几颗水珠滚到了荷叶上。
夏恒川笑了笑，刚要再弹，却看到老和尚伸出手就要打。
夏恒川缩了缩脖子站起来。
他们的正前方，一座九层高楼耸立在云层之上，屋脊之上有两尾龙，一东一西，仰头看向东西两方，龙的尾巴在屋脊上绵延了一线，分明应该是死物，那龙眸流转，龙鳞璀璨却如生。
夏恒川张了张嘴，咽下了心中的惊叹，笑问道：“可别告诉我前面那是你的家？”
老和尚和煦一笑，不去看那处：“做和尚当然住在寺庙里。”
夏恒川有些失望，道：“我就知道。”
老和尚在前面领路，从几棵树的树荫下走过，这些树上结了不少玉石果子，偶然有熟透了的，落在地上叮咚作响，夏恒川顺手捡了两颗拿在手里好奇地敲捏了一阵，这果子纯是透明，拿在手里可以清晰看到相对一面的手指，比那些水头极足的翡翠而言，少了几分绿，也少了不少的烟尘气息，夏恒川心中想着，如果真能活着回去，如果这不是他天马行空的梦，他就把这两颗果子去给林途寒，让他拿着去追师娘。
夏恒川想到这，兀自笑了笑。
老和尚在前面一回头，也没有制止，只是也伸出手，从树上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嚼。
夏恒川有样学样地吃了一两颗，一口要下去，果子也没有崩断他的牙齿，滋味爽口，不似樱桃不似杏，说不出来的滋味。
老和尚笑道：“可比你小时候嚷着要吃的肉好吃得多？”
夏恒川道：“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什么好东西吃多了也会腻了。要是学那仙人吸风饮露，就算是能成仙我也不干。”
老和尚摇摇头，走了一会，他们对面迎面走来一个头发灰白，一张脸看起来却极其年轻的女子，她身上穿的似乎是一身青萝衣，随风飘摇，极为轻巧，女子缓步走向这边来，。她怀中抱了一把琵琶，敛眉小步行走，夏恒川好奇多看了一眼，一直到她过了自己身边还不愿收回目光，被那女子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老和尚伸手敲了夏恒川的脑袋，夏恒川这才将将收回目光。
“乐女？”夏恒川往嘴里扔了个果子，“我们见过。”
“嗯。”
夏恒川做了个拨弄琵琶的动作：“弹琵琶的？”
老和尚又是极为寡淡地点头：“嗯。”
“这是天上吧？那刚才走过去的，岂不就是天上的飞天？”
夏恒川以前在寺里，曾经跟老和尚去过有名的刻经石窟，窟中壁画辉煌，衣饰仙气飘飘，有些像，又不太一样，那壁画上的似乎比这名走过去的女乐女要多了些仙气。
夏恒川慢吞吞再次回头，已不见那名女仙：“怎么跟壁画上不太一样”
老和尚似乎是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不见他回头，夏恒川摸摸头，自言自语：“世间仙人，大多是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反正是我梦里，管他呢。”
等他们走到碧玉台阶面前，老和尚有些累了，坐在阶上稍微歇了歇，不少抱着琵琶箜篌或者琴的女仙鱼贯走下，夏恒川站在台阶上，见从他身边经过的这群女仙人怀中的瑟无一例外都是二十五弦。
夏恒川看着这群络绎不绝的女仙走过，偶尔有几个人会回望一眼，有人眼中带笑，似乎笑他没见过世面，有的则是怒气冲冲一瞪，跟最开始见到的那名琵琶女一样。走在这队伍末尾的是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小丫头，手中拿着一把长笛，蹦蹦跳跳跳下台阶来。
她走到夏恒川面前，特意停了停，好奇地站在不远地地方一只打量他。这女孩的眼眸如同琉璃一样闪烁异样的华彩。
夏恒川也看着她，对她笑笑。
老和尚挥了挥手：“再不走要掉队了。”
因为这句话，她却在两人身边坐下了：“她们肯定等我的。”
她撑着下巴笑起来，两颊酒窝一现，又有一对小虎牙，看上去极为可爱。
老和尚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被称为天纵之才的女琴师。”
这小丫头吐了吐舌头，笑出小虎牙：“你怎么会认识我？”
老和尚笑道：“以前有一次，我曾经见过你们。”
小丫头大概没见过和尚，伸出手就想要去摸他的头，夏恒川好奇心快要溢出胸腔了，问道：“你们就不好奇？”
小丫头的手落在和尚头顶，迅速摸了一把收回来，笑着问道：“好奇什么？”
“不好奇见了我们？”
“又不是没见过。”
前边先行的女仙见她还没跟上去，转身回来催促，她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扬着笛子拖沓着脚步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两个人。
那名折返的女仙人又催促一句，她才向前跑下去。
等她走后，夏恒川道：“还有不少人到这里来？”
他把这个“人”字咬得很重。
老和尚休息过后，撑着台阶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却依然不给出分明的答案：“你以为呢？”
夏恒川长提着一口气，跟在老和尚身后，一口气走到了九十九级台阶的顶端。
他们前面，一扇极高的大门洞开，迎面一阵檀香气息，清淡悠远，门旁有两位仙人披银甲守卫。老和尚抬脚跨过了门槛，这两人一动不动，夏恒川要跟着过去，那两人其中的一人横枪拦住。老和尚走了两步，在门内回头看他。
右守卫在夏恒川面前虚虚一抓，夏恒川心中一紧，紧紧抿着嘴，不说一句话，右守卫狐疑了一阵，跟旁边侍卫说了一句话，左边的侍卫点了点头，拦下他的侍卫又把枪竖起来，将他放了过去。
夏恒川跨过门槛，疾步跟在老和尚身后，拍了一下已比他矮小的老人肩膀，老人闭了闭眼睛，脸上笑了笑，缓步而行。一楼大大厅空空荡荡，飘飞着一些纱帐，屋里光线充足，在重重纱帐的遮掩之下，光线再顿挫，令这一屋有些朦胧。
老和尚从容前行，走到了一扇门前，推开了一楼的一扇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铺面而来，入目一片苍绿，老和尚先进去，夏恒川也跟了过去，顺手关上了后面的门。
老和尚在溪边的石头旁坐下来，他的头顶竹叶上有一只青蛇吐着信子，红舌头在这一片绿之中极其显眼，这条蛇向前蜿蜒一步，掉在了和尚肩膀上，老和尚拉住青蛇的尾巴，把它放在地上，青蛇又蜿蜒游走。
夏恒川也跟着他坐在了溪水附近，有一杯酒从上游流过来，夏恒川想都没想地捞了起来，隐约听到上游传来一阵笑声，夏恒川循着笑声的方向向那边看去，却什么都没能看到。
他把这杯酒放在了自己身边，没敢喝，老和尚则一直看着前方溪水对岸的竹林处，竹林深处，有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布球跑过去。
夏恒川心念一动，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缓缓道：“歇会吧，先歇一会，再说别的。”
夏恒川满腹疑问，被老和尚这一句“歇会”堵在肚子里，过了一会，那抱球的孩子又回来，远远看着他们，他把球抛起来，又接在手里，再抛再接住，反反复复只坐着这么一件事，偶尔嘴里会哼唱一两句断了的歌谣。
老和尚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夏恒川没像老和尚一样闭上双眼，他看着那个孩子，自然也看到他身后埋伏着的那个人。这孩子浑然不觉地把球放在了地上，仰面闭上眼睛，听着树林中树叶沙沙作响，沉醉其中。
他低下头拿球的时候，看到球旁边冒出的一股春笋。他想跑过来，告诉老和尚春笋可以挖了。
紧接着，这个孩子被一个人抓住衣领提在手里，刀逼近孩子的脖子时，夏恒川呼吸一滞。
他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却并没有任何作用，石头落在了提刀之人的脚边，夏恒川徒劳地看着那个孩子挣扎，想要站起来涉水过去救人。这孩子嘴里说着老和尚教他的话，大人我只是一个小和尚，我没有犯罪，不要杀我。
夏恒川如遭雷击。
那名刺客察觉到手中的孩子没有技艺傍身，起了别的心思，拿出几把小巧的匕首，一下捅在他的小腿上，又一下从他的后背穿过去。夏恒川的小腿抽搐一下，跪倒在地上，后背烧灼一样地疼痛。
那名刺客狞笑着说道，为了杀他，已经折损了自己不少兄弟，要好好折磨他一下。就在这刺客要切去夏恒川左手五指的时候，迟来的和尚肩膀上扛着一座假山，从刺客头顶砸了下去。
老和尚的残影还留在半空之中，刺客在假山之下变成了一滩肉泥。
这时候，从上游走过来一名女子，微笑着探头看向这边。
竹林当中的男孩在此时不见了。
她面色醺然，喝醉了酒，脚步轻飘飘，她在溪边扭了一步，差点歪进溪中，身体又一直，勉强站稳了。
她到夏恒川面前，娇声说道：“拿了这杯酒，可是要吟诗的。”
夏恒川腿上背上的疼痛刚刚退去，大汗淋漓。
她忽然皱着眉看向那片竹林处，那名孩子又出现了，他抱着球一步一步后退，女子笑盈盈说道：“到了这里还带着这一段呢。和尚，这样可成不了佛。”
老和尚声音沉稳地说道：“成不了佛。”
溪水上游又来了一个人，跟着醉酒女子来的，穿嫩黄衫，嫩黄衫女子说道：“你房间里可不是还有一支笛子，天天吹那么一曲调子，是为了留下谁呢？”
第一名醉酒女子作势要打，鹅黄衫女子嬉笑着向后躲去，她转了一个圈都夏恒川面前，对他说道：“给我一句诗，我们可要回去了。”
夏恒川看向老和尚，老和尚笑道：“我这里可没有你要的诗。”
夏恒川从溪边站起来，低头细细思索一阵，再抬头，笑道：“我这里有一句，飘霜折北斗。”
那名鹅黄女子等了半天，等不到下一句，问道：“就只有这一句？”
“难道不是你说要一句？”
醉酒女子笑到发抖，鹅黄女子端起放在夏恒川身边的酒杯举到他的面前：“一句就一句，快喝了这杯，我们要回去了。”
夏恒川双手接过，饮下那杯酒，饮下这杯酒后，他身后修罗凶相猛然显露，发出一声兽吼，那名鹅黄女子拍着自己的胸口，跺了跺脚：“吓死人了！”
那修罗相一显过后，又有一阵不成相的金芒一闪，鹅黄女子“咦”了一声，揉了揉眼，夏恒川转身向后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醉酒女子飘摇离去，鹅黄女子捧着酒杯也远去，她离开时，竹林中开始漫天飘雪，她嬉笑道：“还你飘霜，你自去折北斗。”
两名女子离开之后，那树林当中的一切又开始出现，夏恒川弹掉了肩膀上的一片薄雪，看着那小和尚被老和尚抱起来穿行在竹林当中，小和尚蜷成一团大哭起来，怪老和尚为什么不早些来。
地上那个用碎布缝制出来的破球溅上了血被留在了原地。
夏恒川又坐回了溪边，定了定神，冲着老和尚笑道：“这是第几个？我这一生真的是多灾多难啊。”
竹林当中风雪停下，四处一片白，老和尚道：“原本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去接你，后来请人喝了一壶酒，得了这个差事。”
“天上人也不能免俗？”
老和尚反问道：“又如何能免？”
夏恒川沉默了一会，说道：“你该不会天天都看我怎么被人刺杀吧？能不能看看我将来有什么功成名就的时候，先让我乐乐。”
老和尚摇了摇头：“你能得这修罗的神迹，是夏屿青所赠，修罗主杀戮，将来你务必要控制好自己的心性。”
老和尚没想到夏恒川却伸出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天机不可泄露。”
“再说了，早知道将来如何，也不一定能避免得了，不如快活一时，算是一时，老和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和尚叹了口气：“小和尚，这算什么天机。”
夏恒川喃喃道：“不知道屿青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老和尚一笑，摇头道：“不清楚，这里鱼龙混杂，每天都有人来，每天都有人走。或许没来，或许来了。”
夏恒川笑得有些怅然：“谁来接他？是他的娘？听爹说他跟他娘有六七分像，是个大美人吧。对了，你在这见没见过她的娘？”
问完这句，夏恒川才想起老和尚根本没见过夏屿青，又怎么会认识屿青娘。
竹林中又是一个孩子抱着球仰头看着林子，夏恒川不再去看，老和尚撑着从地上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该走了，不看了。”
夏恒川再往竹林当中看了一眼，跟着老和尚踏雪而归，不无感慨道：“我看我迟早被人给打成筛子。”
老和尚砍断了一根青竹做杖，夏恒川替他削去小枝杈，老和尚握在手里试了试，觉得还可以，一迈步，骨头咔咔作响：“走吧，登楼去，带你去楼上看看有什么东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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