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再见夏屿青

    一行走到扬州,只觉气候湿润许多。旧朝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说扬州精致的繁华,仿佛是盛装妇人,华妆綷縩。

    近些年却有不少文人入城凭吊,城中多有怀古诗传出,感慨这里的繁华凋零,反倒成了人烟寂寥的城池。虽然现今仍如数十年前那般春风十里,却再吹不弯这位贵妇人的眉了。

    鸿钧向南打天下时,两次洗劫扬州,每回都是劫掠了金银珠宝和女人离开,留下一堆烂摊子让大舜的人自己收拾,第三次扬州守军已没有一战之力,守城将领淩典带自己的两个儿子出城投降,被斩首之后,鸿钧各位将军仍是放纵手下进城屠杀,不留一个活口。扬州城中的习武之无论老幼男女,皆是奋力厮杀,更有两大门派从他处驰援而来,然而终于抗不过大军压境,全部战死在城中。

    鸿钧的这一举动也彻底打破了划线而治的平衡,逐渐蚕食了越加势弱的大舜。

    夏恒川从没在书上看到这段,是夏岭在某日乘凉的时候说给他跟夏屿青听的,夏屿青神情寡淡,没说什么,夏恒川想到那时伏尸百万的场景,触目惊心,如在眼前。可这偏偏还在书上被写成了鸿钧不杀城中纳降之人,不取民财务,不伤民牲畜,约法三章,这扬州是归顺了仁义之师。

    如今的扬州城民,大部分都是从别处迁来的,有的是些商人在这嗅到了发财的机会,拖家带口来做生意,有些没地的农民千辛万苦来了扬州,自占了一块地,过了十几年之后,地价翻了好几番,卖给了寺里,做起了土财主。

    如今这扬州城虽然恢复大半,却比不得二十多年前的繁华。

    林途寒看到城中的灰败景色,有些惋惜,话也多了起来:“年轻的时候来过一次扬州,见过满城的烟火,踏青的美人,城中人好文也习武,多少俊彦腰挂剑手捧书,风采无双者也并非是凤毛麟角,一抓就有一大把。还有一些女诗人词人会登楼斗诗,有一名名气极大的女诗人,每月中旬在楼上坐镇,由婢女将楼下等待之人的诗词递上去,楼下翘首站着的那些人当中,也不乏参加科考榜上有名的士子,等侍女上去之后,那些带着诗篇的白纸就像是雪花片一样飞下来,最终留在这女诗人手中的,就是当月佳篇,能入得了了女诗人法眼的诗,不仅在扬州城内传抄,也有人做成集子刊刻成册,传到城中,那时还听说天子案上也有一本。这士子将来多半也会中举,有些人远道而来,更是只为一睹她只芳容。至于武道,城中战死的繁柩,剑道宗师陆之一,善用流星锤的董斌,都是一时佼佼者,那时城中洗剑池旁的武道盛会,比铃吾还要有名得多,每逢盛会,人头攒动,挤得动不了。我曾经上过一次台,台下有人叫我北蛮子,呼喝着让我下去,负责此事的前辈却跟我说,武不分南北,来者是客,且等我下场后,亲授了几招,让我受益匪浅。离开扬州那天,我在河上数画舫数了半夜,入目皆是画,那种繁华,是北原永远都不可能有的。”

    夏恒川听到林途寒这番感怀,问道:“都没了?”

    沈攸白闭了闭眼,像是极为怀念那种繁华,可她毕竟没亲自见过,纵是心向往之也无可奈何:“都没了,也永远也不可能再有了。”

    洪鱼蕉搓了搓手:“听说还有个十八般兵器阳阳能信手拈来的王十八,要是能活到现在,我一定得跟他打上一架,看看是我洪六厉害,还是他王十八能不败。”

    林途寒拍拍马背:“你去问问禹州那守墓的人,当年他来扬州送亡魂,或许见过王十八的魂,兴许还跟他打过。我这次去送柳飞,就在一旁开了眼界,那守墓的让我替他守阵,离魂之后跟柳飞有一战。”

    “谁赢了?”

    林途寒感慨:“守墓的。”

    “柳飞怎么说?”

    “说了一句受教,就急着投胎去了,还让我以后去他坟头多带点好酒,来世再跟守墓的一战。”

    洪鱼蕉笑道:“十八年。”

    “不必十八年,守墓的说他早该转世了,想必这时候不知哪出有个痴儿大梦初醒了。”

    “不去找找?”

    林途寒摇头:“前尘往事就该做前尘往事,不应牵扯,多想无益。”

    洪鱼蕉道:“也是,我八九岁的时候,要是有个人跟我说我上辈子跟他是兄弟,我肯定会觉得那人脑子有病。”

    一行人说说笑笑,逐渐走到了扬州城下,就在他们快要靠近扬州城时。禹州鹤忽然出现在路的正中,夏恒川见鹤心喜,策马快跑了几步,到她身边下马,一见面,先探出手去试着掀面具,被禹州鹤不留情地拍掉了手。

    夏恒川不怒反笑道:“十两银子,谁的生意?”

    禹州鹤道:“看桃园的那个。”

    夏恒川一挑眉,疑惑道:“老叶?该不会是老叶让你来收我酒钱吧?”

    禹州鹤指了指马,示意夏恒川上去,夏恒川不疑有他,上马对禹州鹤伸出一只手,想要把她拉上来。

    禹州鹤却径直牵起了缰绳,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夏恒川叫道:“哎哎,十两银子,你干什么呢?把我抓回去给老叶当长工抵钱去?”

    禹州鹤不言不语,拉着马快步向前走。

    沈攸白下了马车,拦住禹州鹤的去路,她神情看似慵懒且胜券在握,实则杀意蓬勃,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她早就知道这禹州鹤是个隐藏很深的人,她没有十分的把握,却也不会任由夏恒川被莫名其妙带走。

    沈攸白掩嘴笑道:“小妹妹是想带人去哪?”

    禹州鹤不言语,拉着马拐了一个弯,想要绕开沈攸白,沈攸白两指之间夹着淬毒匕首拍去,禹州鹤以难以察觉的速度胳膊向上一抬挡掉了。

    沈攸白手臂一麻,向后倒退了两步,她自觉脸上无光,竟然会输给这个小丫头,顿时恼怒不已,立即要再攻来,她五指如钩,这次却是去抢马缰。

    夏恒川低声道:“小白!”

    沈攸白倏然收手,满是委屈。

    花笺掀起马车的帘子饶有趣味地看着,林途寒洪鱼蕉还在聊着江湖上死了谁还活着谁,谁又是后起之秀,看起来打定主意不管那边的事情,这等乱七八糟的小儿女事,洪鱼蕉只看个热闹,林途寒自己都是焦头烂额,自然也不会想管。

    夏恒川下了马,道:“我去跟十两银子说两句话。”

    花笺掩嘴一笑,她在青楼当中,倒是见过不少这样的戏码,不过两方基本不会动手,正妻得端着,冷着脸给楼里的姑娘捅嘴刀,偶尔有些泼妇闹进来,也是泼辣不过楼里这么多女人的。

    沈攸白厉声道:“不行,谁知道她要把你带去哪。”

    禹州鹤平淡开口:“有人要来杀夏恒川。”

    沈攸白脸色剧变,问道:“谁?”

    夏恒川想把马缰从禹州鹤手中拿出来,禹州鹤不肯松手。

    沈攸白冷笑一声,抬了抬下巴,白了禹州鹤一眼:“装神弄鬼,我们这么多人在这,谁能得手?”

    夏恒川熟知规矩,无奈笑了笑,立即从钱袋中拿出十两放在贪财小姑娘的手里。

    禹州鹤犹豫了一下,却没接。

    夏恒川道:“这可是白赚的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这才说道:“夏屿青。”

    夏恒川愣了一下,他知道他跟夏屿青总会有一战,这一仗不打是断不会痛快,但是以往的夏恒川,夏屿青完全不放在眼里,不会来找他麻烦,如今他稍有进益,夏屿青已虎视眈眈。

    夏恒川只是没有想到,两个月之后的这一场杀招会是夏屿青。

    夏屿青会下多重的手,才称得上是大劫?

    夏恒川觉得事简直难以想象。

    禹州鹤说完这三个字,不容置疑地说道:“上马。”

    夏恒川道:“没事,我们总得打一架,不如早点打,自家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避不开。”

    禹州鹤坚持道:“我收了老叶的钱。”

    夏恒川又码放出十两银子:“老叶那十两保我命,我这十两,买你不到我临死不出手,不算是坏了你的名声吧?”

    禹州鹤被夏恒川这两句话绕弯了,想了一会,终于让步,说道:“绝对不能死。”

    夏恒川心说,我是拿命开自己玩笑的人?他牵过缰绳,转身向着扬州城走,笑道:“当然不死。”

    青空中一剑先行。

    这一柄细剑在地上颤鸣,以剑一尺之内为圆心,土块完整成圆,一尺之外,土地寸寸龟裂,这裂痕在三丈之外才止住。

    夏屿青空中落下,并不提搏命一事。

    夏恒川甩了甩马鞭,似乎又是往日城中纵马的潇洒公子哥,他“哟”了一声:“来了啊,屿青。”

    夏屿青淡淡答应道:“嗯。”

    夏屿青看看除了夏恒川之外的四人,脸上也没有忌惮,似乎觉得他以自己一人足以对付这五个人。

    夏恒川下马走到那龟裂的圆中,拔出剑来,他倒转着剑柄把剑扔给夏屿青,笑道:“不如先去扬州城里喝一杯?”

    夏屿青接剑在手,收剑入鞘,说道:“不了,时间不多。”

    他双指抹过剑,剑上青芒一闪,剑气沛然。

    夏恒川走到马车旁,掀起帘子问于书生道:“先生能否给个谶语?”

    小书童随即张嘴,却是犹豫了一下,再看了于书生一眼,说道:“少爷说你走到了绝处。”

    于书生拂了拂袍子,含笑看着夏恒川。

    小书童又说道:“剩下的我就不说了。少爷你别看我,我说出来,您又是一口血,我还怎么活?我这不是成了杀人犯了吗?”

    小书童憋了一包眼泪,花笺忙给夏恒川使了个颜色。

    夏恒川笑着抱拳道:“行了,够了。”

    夏恒川放下马车帘子之后,做了个挥袖的动作,洪鱼蕉随手从树上掐下一根嫩枝咬在嘴里,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赶着马车先入了扬州城。

    林途寒驱马上高处,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禹州鹤也迈着步子跑到林途寒身边坐了下来。

    无论夏恒川说什么,沈攸白都不肯走,执意做夏恒川的第一道屏障。

    夏屿青看着沈攸白道:“走开。”

    夏恒川却也说道:“小白,到高处去。”

    说完这句话,夏恒川闲适地走到远处,仿佛只是某个平白无奇的午后,他刚从梦中睡醒,悠哉走在院子里,随意摘了一朵花,惬意无匹,如今春光正好,天色烂漫,夏屿青却要在这时候跟他决一死战,夏恒川岂会同意?

    他身后,夏屿青果真随意摘了一朵花,夏恒川一瞥看到,笑了笑。

    夏屿青说道:“小时候,我就知道你身上有移花接木来的本事。”

    “你一直是个聪明过分的人。”

    “这次跟魏师父在外游历,最远到过北原之北,原以为那不会有活物,却看见了熊和狐狸,它们都生了一身白皮,藏在雪里,如果不仔细看就很难发现。”

    “我记得你小时候养了一只兔子,也挺白的。”

    “嗯,后来被人从高处扔下来,摔死了。”夏屿青平静道,“肉挺香的。”

    夏恒川笑着摇了摇头,正前方有一株梨花树,密密叠叠白了头。

    夏屿青道:“就在这吧,不走太远了。”

    “不怕他们来救我?”

    夏屿青道:“在北原,我跟魏师父在冰下找到一种东西,魏师父说,这是神留下来的东西,世间能得者,少之又少,得之又能用之者,更少。”

    说完这句话,夏屿青身后的地面上,浮现出一个虚像,是千手观音,这虚像仅出现了瞬间就消散了。夏屿青笑说道:“来吧。”

    高处的林途寒沈攸白脸色骤变,禹州鹤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还坐在地上,拔出地上的草,编了一个草戒指戴在手指上,又去揪另一把草。

    有夏恒川的嘱咐在前,沈攸白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恨恨盯着不怎么紧张的禹州鹤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救他?”

    林途寒在禹州鹤面前放下十两银子,问道:“那是什么?”

    禹州鹤停下手中动作,茫然道:“什么?”

    林途寒抱臂就要向着那边走去,禹州鹤出声道:“无量广大的慈悲,没事的。夏屿青从极北之北找到了被人藏起来的神迹,却不是杀星。”

    林途寒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再看一眼禹州鹤,禹州鹤手中捏着一个草戒指,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小女孩的直觉不会错,离他怒汉反身回来坐在石板上,也拔了一把草,编了一个草蚂蚱给禹州鹤。

    禹州鹤推回那十两银子,把蚂蚱插进剑鞘,挑在空中,蚂蚱的翅膀一颤一颤。

    林途寒说道,“以前听说过有人借到了罗汉迹,金刚不破。”

    禹州鹤盯着那只蚂蚱:“留下来的很少了。”

    林途寒问道:“你从哪听来的?”

    禹州鹤不言。

    他又把十两推到禹州鹤面前,禹州鹤仍然只看那只蚂蚱,不去看十两银子。

    林途寒知道自己问到了她的难处,也不再逼问,收回了银子,耐心看向夏恒川。

    远处,夏恒川笑着问夏屿青:“屿青啊。这么好的天气,不如我们先吃饱了再来打架如何?”

    夏屿青没动,说道:“我不动手,其他人也快到了,等不得了。”

    夏恒川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为兄也一样,你等会下手的时候轻点。”

    夏屿青微点了点头。

    夏恒川笑如狐狸,一手伸出,做了个“请”的手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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