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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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在一个小小的雪坡边上, 仰头冲半山腰看,女队如今的头号种子罗雪正在准备速降。

    不同于宋诗意, 罗雪出生于滑雪世家,父亲是昔日的全运赛自由式滑雪冠军,母亲曾在国家跳台滑雪队服役。她才十八岁,去年一来队里, 就受到上面的特别关照。

    出生于滑雪世家的运动员,总是从小打好了根基,比起半路入门的运动员来说, 会显得根正苗红些,起跑线打从一开始就不同。

    罗雪入队时, 正值宋诗意归队, 两人都饱受关注。

    宋诗意倒是没怎么在意,但兴许是年纪小, 罗雪对这位师姐的关注度却很高。运动员不肯服输的劲头总比寻常人要强一些, 和当年的宋诗意一样, 如今的罗雪也争强好胜, 处处想争第一。

    尤其想与宋诗意同台竞技时, 成为第一。

    宋诗意坐在雪坡上, 静静地看着罗雪的速将全程。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没有伤痛,挺拔自信,八百米雪道起起落落,最终漂亮冲出终点。

    教练们走上前去,罗雪却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像是在找谁。

    宋诗意翻了个白眼。

    幸好她躲开了,不然又遂了那小姑娘的意。啧啧,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胜啊?都全队第一了,还老惦记着她这个失意人。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一旁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姐不厚道啊,人家滑得挺好,你躲在这儿白眼都翻上天了。”

    “”

    宋诗意听出来者何人,侧头就是一记眼刀,不客气地说:“我翻白眼,碍着你了?”

    程亦川耸耸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宋诗意似笑非笑:“那么大的雪场,干嘛偏挑我旁边坐?”

    “想跟你讨教讨教翻白眼的技巧。”

    “起开。”宋诗意瞪他一眼。

    程亦川笑了,把雪板搁在雪地里,手肘支在上头,抬眼望着她:“我说师姐,你都比了多少年了,荣耀加身,奖杯到手,还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

    宋诗意拿下巴朝罗雪那边一努:“你以为我眼红她?”

    “不然翻什么白眼?”

    “我翻白眼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哑然失笑,又收起了解释的念头,起身抱起雪板往缆车走,“算了,跟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聊的?”

    “喂!”程亦川皱起眉头,“我这才刚坐下,你怎么就走了?”

    “抓紧一分一秒,好好训练呗。”她头也不回继续走。

    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亦川暗骂一声,抱起雪板就追了上去,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了,开门见山就问:“我刚才看了你的全程,起步堪称完美,力量够,速度够,姿势也很标准为什么第一加速阶段不把速度提上去?”

    宋诗意脚下一顿,没回头,只笑笑:“你这是要指点我?”

    “我只是没想通。”

    “提不上去了呗,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她说笑似的,四两拨千斤。

    “第一加速阶段不提速,中期速度就不够。还有,你每逢雪坡跳跃,离开雪地的时候,脚上姿势不到位,落地时摩擦面积过大,就会受到减速——”

    “程亦川。”宋诗意猛地停下脚步,这一次总算回头与他对视,“你以为你是教练吗?那边那群人,哪点不比你——”

    哪点不比你强?

    你能看出的问题,难道他们看不出?

    我要是能做到,我会放任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也太狂妄自大c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那些反驳一刹那间涌入喉头,却在即将出口时,被她紧急刹车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少年眉头紧蹙c抱着雪板执拗追问的模样,被她一眼看出了初衷。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奚落,也没有逞威风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关心。

    宋诗意顿了顿,笑了。

    她望着比自己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高成这样,跟电线杆子似的。”

    程亦川:“”

    我们刚才不是还在聊别的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皱眉嘀咕,“我能看出来的,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歹也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名次了想重返巅峰,那些是你必须克服的问题,不然等到退役也提高不了多少。”

    宋诗意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这么希望看到我重返巅峰?”

    “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还有兴致打趣,程亦川盯她半天,憋出一句,“算了,随你的便吧。”

    她能否重返巅峰是她的事,他都自顾不暇,真是吃饱了才来关心她。

    你瞧瞧,人家并不把他的关心当成要紧事。

    程亦川抱着雪板,与她擦身而过,坐上了缆车,只是半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诗意就在下一辆缆车上,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望着山上又一个开始速降的队员。

    目不转睛地望着。

    缆车缓缓上升,背景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脉,下午时分的太阳穿过玻璃窗,在她面上洒下一层朦胧的金色。

    可最亮的却是那双眼,隐隐有令人动容的光。

    同为运动员,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程亦川看她片刻,嗤笑一声:“明明就很在意,偏要故作姿态。”

    可那一天剩下的训练时间里,他亲眼看见宋诗意数次从冲出,完美的开局,漂亮的姿势,却总在提速阶段表现平庸。

    他也知道为什么宋诗意会对着罗雪翻白眼了,因为当宋诗意表现不好时,罗雪总在山底下一脸开心。

    有一回他跟她站得很近,亲耳听见了她的笑声。

    他侧头看去,罗雪注意到了,也转头看着他,含笑问了句:“你觉得她滑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罗雪自顾自接了下去:“她以前在女队首屈一指,我还以为会是劲敌,没想到”

    没说完的话,程亦川心知肚明,她大概想说宋诗意不堪一击。

    竞争关系总让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显露出来。可那本不该是运动的本质,也绝非竞技的目的。

    他报以一笑,淡淡地扔下一句:“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

    回头再睨罗雪一眼,剩下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罗雪也心知肚明——“而你呢?”

    他看不起她,莫名其妙帮着那个再不复当年勇的师姐说话。罗雪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最后一轮训练时,已近黄昏,宋诗意在提速时似有变化,脚上的姿势也更为用力,弧度略紧。

    程亦川精神一振,在山下直起了腰来,以为他的话总算派上了用场,却在下一刻看见她又放松了下去。

    速度只提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吧,功亏一篑。

    !

    他烦躁得抹了把头发,心道,好一头不求上进的倔驴,难道不知道底下有人等着看笑话吗?好歹争口气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宋诗意其实立场很相似,队里都有人看他们不顺眼,而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

    可他又立马反驳了自己,不不不,他是因为出色,所以为人所忌惮,她才不是。

    “程亦川。”有人叫他。

    他还兀自沉浸在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里。

    孙健平在那头叫他半天,没见他有反应,只能气呼呼走上前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儿上:“叫你呢,训练时间发什么愣啊?”

    程亦川一声痛呼,抱着脑门儿从雪地里跳起来:“我不是都练完了吗?”

    “呸,我这队里有规矩,一天没拿世界冠军,训练就不算完!”孙健平指指山上,“去,再滑一次。”

    对他的要求比对别人都要高上一些,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个道理,程亦川也明白。

    所以他嘴上嘀咕着:“残忍的老头子,下手真重。”身体却无比自觉朝缆车走去。

    孙健平在后头嚷嚷:“这就叫残忍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正残忍的样子。改天一定好好让你瞧瞧!”

    程亦川扭头,信口开河:“别介啊,您老人家都这岁数了,是更年期到了吧,脾气这么差劲?要不,吃点药调理调理?我爷爷有个老中医朋友,我给您介——”

    “滚犊子!”孙健平几个箭步冲过来,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再废话,看我收拾不死你!”

    程亦川一个趔趄,夹着尾巴跑了。

    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他的田教练和蔼可亲惹人爱,哼。

    不远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人看到这一幕,乐得不可开吱。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能滑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啊。”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是真对她好,还是叫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怀里一塞:“嗨呀,饿死了。来,孙教,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了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给塞回徒弟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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