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池鱼

    第六十二章池鱼

    花家老爷伸出手,想要像当年一样。

    鱼机少女还是个大字不认得一箩筐,遇见书里不认识的字就会跑来哭鼻子的小姑娘,跑到自己跟前,自己就会揉揉她的小脑袋,然后教她念字,她娘亲就会在一边笑她还是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胆小鬼。

    她可不是还小吗,遇见做不好的事情当然会难过得哭的。

    那时的花家老爷还不算太老的时候,喜欢对经常说些风凉话的她说这些话,开始她也笑嘻嘻地听着,后来就只是冷哼着不理他,继续看自己的小南亭子。

    不过,鱼机这丫头,好像就光记得住她娘亲的好来。

    那些老掉牙的吴家小曲,那些过了时的发髻云鬓,那些猴年马月的服饰妆容,鱼机偏偏记得清楚。

    而那些有意无意的冷嘲热讽,和刻意的疏远冷淡,鱼机这个小丫头片子就好像是眼睛漏风,一点也瞧不到。

    这么多年,虽然嘴上从来不会当着自己的面提她娘亲,可是无论何时,丫头总是喜欢替自己拿着那只有些破旧的竹篮,说是心疼自己,实际呢?

    花家老爷很心疼哟。

    可是,那只伸出的手最后还是没有落到自家闺女的头上,只是往下一摆,接过了鱼机手上的竹篮。

    远离那座别致的小亭子,走进了书房里面。

    鱼机少女用手抹了抹脸上止不住的泪花,跟着花家老爷的脚步想要走进书房。

    花家老爷却回头对她说:“去,去把酒窖里那坛子摆在最上边的酒拿过来。”

    古时有读书人,生了一女,家里千金满月时,藏酒数坛,待到女儿出阁,以酒宴客,此酒名作女儿红。这是书里讲过的故事。

    鱼机轻车熟路地取来那一小坛子落灰的唤作女儿红的酒。

    花家老爷极少饮酒,只有兴致来了才会小酌两杯,娘亲倒是极喜欢饮酒,每每鱼机想念自己娘亲的时候,也会到酒窖里瞧一瞧。

    至于摆在酒窖最上头的那坛子酒,娘亲还没有走的时候,就指着那坛子酒说:“等你爹要喝那坛子酒的时候,他就不要你了。”说完还刻意在一边抓着另外的酒坛子,笑着看鱼机哭出来。

    鱼机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说过的。

    “爹不会不要我的。”

    后来娘亲也只是看着无聊,扭头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就自个拎着酒坛,坐到自己的小亭子里。

    一杯接一杯,不停,也不醉。

    当年的鱼机还不到那张摆酒坛的桌子高,现在的鱼机早就在书里看过了女儿红和那个读书人嫁女的故事。

    自然也就清楚那坛子女儿红代表的含义,现在想来,当年娘亲讲的那句玩笑话倒也不全全是假话,嫁女嫁女,倒也真有些将女儿托付给另外男人的意味。

    只是爹真的要自己嫁给那个木头?

    鱼机难掩心头愁思,放下酒坛子,就嘟着嘴站在一边。

    就连花家老爷叫她一起坐下都不听。

    花家老爷也不多劝,说了两句鱼机仍是不愿后,也就自己倒了些酒,抿上一口,怡然自乐。

    只是喝过一口之后,花家老爷就放下了酒杯。

    开始唱起小曲,曲子是江南道上的吴家小曲。词却是北边的苍凉野词,软糯缠绵的调子,和粗犷沧桑的词搁在一起实在是不算搭调。

    但花家老爷却唱的十分高兴,还自顾自的打起了节拍。

    “大风兮,擂天雷;云海兮,补天兵。”

    “青丝白发往兮,裹尸还;金戈铁马兮,冰河入梦来。”

    “负甲兮,舞旗兮,坐顾回望,尸山山,血茫茫。”

    唱的是军旅生活,唱到兴起时,花家老爷云淡风轻,咽下一口女儿红,难言其中滋味几分豪迈,几分苦涩。

    酒不能解苦,只能越喝越苦。

    鱼机打小就不明白,自己亲爹,这个从未经历过战争,从未见过金戈铁马的富家老爷,怎么会那么钟情这样题材的词曲,所以只是在一边听着,不时替他斟满酒杯。

    花家老爷酒喝尽兴了,曲也唱够了,还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写了好些个大字,只是歪歪扭扭,看不出字的原样。

    好在花家老爷也没有刻意去追求叫人看的字,写字只是为了写字,喝酒只是为了喝酒,从来不是为了某人。

    就算被鱼机问起,花家老爷也是打死不会承认的。

    鱼机看着桌上,离的极远的“口”字和“天”字,一个在桌上的天涯,一个就在桌上的海角,碰不上边,但是却是桌上满桌酒水中最为清晰的两个字。

    “爹,你恨娘吗?”

    花家老爷手指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地在桌上画下一竖,笑着说道。

    “恨是不恨的,只是看到你时,还是对你娘有些不满的。”

    不恨,只是不满。

    鱼机在心底暗暗记住,卷起自己衣角,摸索着那些细细密密的针脚,本来那里应该是由娘亲密密缝的,现在却是自己同家里心灵手巧的织女学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裳。

    鱼机低着头,看着那些针脚,继续问道:“那娘亲为什么要离开呀?”

    问完,鱼机就赶忙抬起头,说道:“爹不用回答我的,我只是随便问问,不一定要知道的。”

    说完这话,鱼机又给花家老爷斟满酒水。

    花家老爷却没有端起酒杯,接着沾着酒水写字。

    在桌上写了个情字。

    情之一字,最是难写。

    情字旁边添上一个花字,又在情字的那头题上夏字。

    花与夏,隔情相望。

    鱼机再看着桌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三个字,有些喏喏,想说却不敢说。

    “你瞧那夏家公子怎么样?”

    不等鱼机回答,花家老爷就老神在在不再写字喝酒,靠着桌子继续说道。

    “虽然是那位传奇将军的后代,但也不算天资横溢,能修行,只是修不得大道,胸中没有笔墨,倒是有些叫人艳羡的小运气。将来若是做不了江湖人,也做不来大官,当个和和气气的商人倒是不错,要是运气再好些,说不定在江南道上还能混出个大宅子出来。只是临安就莫想了。临安居,大不易。”

    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真的把殷槐当做了自己的女婿,该说的不该说的,花家老爷都借着酒劲一股脑都说给自己女儿听。

    鱼机愈发不敢多说,只顾得倒酒,只是酒杯还没见底,倒了那么多酒,一大半都流到了桌上。

    花家老爷挠了挠脑袋,有些心疼自己的馋了那么多年的女儿红,话锋很快一转,

    “丫头,你想去见见你娘吗?”

    鱼机猛一抬头,又惊又喜。

    花家老爷爽朗一笑,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对着兴冲冲的自家傻丫头笑着说道:“前些日子,你娘来了封信,说要你去她那边住几天。”

    “几天是多少天,娘住在哪,我要怎么去,信在哪里?”

    面对自己丫头丢来的问题,花家老爷有些发愣,一下子都忘记自己酒杯里的酒水的苦涩,好一阵才咽下嘴里的酒,一个个问题回答道。

    “几天就是你想住几天就可以住几天,你娘亲住在临安城还要往南的吴家大院里,你要随着夏家二人一同前去,至于信嘛,你得问问那条鲤鱼儿,我读信的时候,它突然窜出来,把信给叼走了。”

    鱼机听后,对于那条惫懒又有诸多秘密的鲤鱼儿能够叼走那封家书,还是深信不疑的,只是有很多遗憾。

    好在一切都不算太过遗憾,等到见到了娘亲,就没什么遗憾了。

    花家老爷在一边抿了一口酒杯里的女儿红,看着自己的女儿一会儿遗憾,一会儿兴奋,坐立不安的样子,有些得意,又有些欣慰。

    还有一点点被酒水冲淡的苦涩。

    鱼机少女终究还是那个如潭水一般,明澈温婉的女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安安静静坐下。

    不再说话,也无需说话。

    花家书房前的小行亭外,寂静一片。

    倒酒声咕噜咕噜。

    过了许久,花家老爷脸通红,又要唱曲,可是曲子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花家老爷皱起眉头,说道。

    “我看的出你对夏家小子并不如何喜欢,只是人家到底是夏家的人,夏家和花家的交情总归就摆在那里,比起临安城的宝儿楼还要来得久远。所以,就算不太喜欢,也要不要疏远。况且,你要离开花家也少不过他夏家大公子的帮忙。”

    鱼机有些不明所以,望向自己的爹爹。

    花家老爷面色犹豫,不喝酒也不写字,望向了书房。

    “原因自然跟百年前的某些龌龊事情有关,夏将军叛逃了,那个没魄力的皇帝没胆子跑到荒原上把夏将军再捉回来,再加上当时朝堂上流行的“心腹重患”的说法,要将夏将军身边的心腹手足一棒子打死,省得到时候那边荒原上的夏将军挥手鼓旗,我们这些个心腹就举国投敌。”

    “那昏庸的皇帝就以连坐的罪名,将当时夏将军的几位心腹全都请到临安城里去,或者是剥夺的军权,或者是彻底的打杀了。而我花家也被提出来特别对待。”

    “请来了当时大殷最顶端的那几个修行者,用上皇宫里数不清的奇珍,给花家打造了一个囚笼,逼迫当时的花家没有跟随夏将军远征而留守在花家本土的花家家主,立誓,不可北上荒原,不可南下临安,不可东征东海,不可西望西域。”

    “后来,这四不可被后来朝堂上的各路正人君子一步步强化深化,一篇篇“大不敬”“非我族类”将那道誓言彻彻底底打造成了一道囚笼。凡是花家血脉之人,不可北上南下,不可东征西望。”

    “不可行。”

    花家老爷咽下杯里的苦酒,望向禁地那边,继续苦笑着说道:“开始我爹也教导我要不得以而为之,做个花农,只是我有些不甘,想要去临安城里讨个说法。于是开始修行,可是修着修着,自己面前的那条大道开始晦涩,开始狭隘起来,多走一步就是千疮百孔的痛。修行前,还能走到花家方圆百里的边缘去采花,修行到了三境却只能站在花家门口守望一下那断脖子的山。直到我摸着第四境的门槛的时候,就连花家门口都立不住了。”

    “这也是你娘离开我的原因罢。”

    鱼机少女咬着唇,认真听着自己老爹说着这些从未对她说过的真心话。

    “所以后来,我主动散掉修为,想着就算不能真正去临安,那也好歹能够走出花家,站在自家门口去看看我家祖辈誓死守卫的故土,现在究竟成了什么鸟样。”

    花家老爷接着又无可奈何地道:“只是修行这种东西,就像是打在自己身上不可磨灭的痕迹,修了就是修了,做过了就是做过,不管你之后还有没有再做,不管你是否把之前的修为全都散尽不复来,现在的我仍只能站在花家门口迎接一下客人,连那道门槛都跨不过,这方小天地仍旧是道牢笼。”

    花家老爷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些歉意地说道:“丫头,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过这些,一方面是希望你不要去背负这些深仇大恨的东西,去做你喜欢的东西,种花也好,小曲也好,你喜欢就很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到底不是男儿身,难得理解我们这些大老粗的所谓理想和责任,你娘也不能理解,所以她走了。”

    “只是有些东西我终究还是要去做的,姓花的,没办法,只是在我做某些事情以前,我希望你能得到保护,至少离这片是非之地稍微远一些。”

    “所以”

    花家老爷郑重其事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两只令牌。

    令牌是青天白云的纹路,底子是明黄色彩,一只写了“赦”,一只写了“令”。

    罪不至死,便可赦。

    花家老爷郑重地放在鱼机的手里。

    “这是当年老祖宗留下的两道暗门,也是当年死在狱中的那位老祖宗用自己性命换来的一线生机,可叫一人离开这片牢笼,可护人平安。”

    鱼机连忙想要塞回给自己老爹,“那爹你先拿着,到时候跟着夏家公子一起去临安城就是了,我留在这里不打紧的,爹比我更需要。”

    花家老爷望着自己丫头的目光又喜又怜,抚摸着自己丫头的脑袋说道。

    “可惜,可惜,这两道赦令也有不可赦的人,花家嫡子不可赦,修行者不可赦。还有就是赦令两人不相爱不相知同样不可赦。”

    花家老爷局促笑道:“我总不能跑去再跟一个少年郎说什么情爱风雪吧。”

    鱼机少女听过花家老爷的话,低下头去,早已泪眼婆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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