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采莲
莲心的母亲一直认为,儿子是清莲寺灵验的菩萨赐给她的,于是,除了每年在儿子生辰当天,到庙里上香、布施还愿外,还给儿子取名叫做“莲生”。
莲生果然自小聪颖,五岁就请先生开了蒙,整日价坐在塾里随着先生摇头晃脸的读书,虽是声声稚嫩,但也句句清楚,尤其记忆过人,先生教过的学问便如刻在心里头一般。先生每逢见着了爹爹,总要夸赞到:“您这位小公子,资质为老朽平生罕见,老朽作这教书育人的事业二十余年,有如此资质的小儿,所见不过二三而已,若是加以好生栽培,前途不可限量,前途不可限量矣!”
爹爹闻听此言,必是拈须微笑,道:“还靠先生多加教诲。”晚上返家,将先生的话学了给母亲听,母亲也是撑不住的笑,一边摩娑着莲生的头,一边嘱道:“虽是如此,毕竟孩子还小,也别太拘束着他了。”
莲心在旁,也拿眼睛瞅着莲生笑,说:“我家弟弟怕就是以后的状元公了,以后要骑着大马,扎着大红花游街的呢。”莲生一头扎进姐姐怀里,不依姐姐的取笑。
这莲生也奇,自小与姐姐异常亲厚,每每爹娘给裁了新衣,必要闹着也给姐姐做上一件;若是爹爹从外面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或吃食,也必要等着姐姐来了才许人动。爹娘以莲生性情温纯敦厚为喜,莲心自也是将弟弟视作心肝儿一般,处处小心照顾着,莲生贴身用的物件儿,必得她一一检视过才可。
莲心有时看着弟弟,竟会想起清莲寺的空净来——同是男孩儿,彼此境遇,竟是相差如此之多。
自弟弟百天那日后,莲心常随着母亲至庙里走动,与那空净也见过多次了。因都是小孩儿,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平常,只到那日,空净为莲心折了一支荷花。
那时候,正是六月,清莲寺的荷花开得正盛。母亲见天气炎热异常,就让爹爹采买了许多的绿豆回来,说是要送到庙里去给师父们解解暑毒。莲心左右在家中闲着无事,便也跟了去,趁着挑夫们忙着把绿豆搬到膳房去,自己信步走到那后面的荷塘边。
荷塘虽不大,却是喧喧腾腾的一池子热闹。
荷花或是粉白的,或是粉红的,高高低低地妆点了一池翠绿,心气儿高的,就高高地立出去,随风摇曳,风姿卓绝;含羞带怯的,就藏在荷叶后面,风过,荷叶翻飞,方露出它半幅娇容,犹如云后露出的半弯皎月。香味儿总是淡淡的,似有若无,却总能让人的心神恬淡下来。间或有数只黄尾黑睛的蜻蜓,振动着小翅在花叶间穿飞,更给这荷塘增添了几分生气。
莲心在塘边柳树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
她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一年就要及笄了,已经懂得一个女孩子应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行不香袜乱尘,笑不贝齿外露。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将双脚小心地掩在罗裙之下,小脸上一派严肃端庄,只有那双眸子,依然灵动如旧,兴味盎然地望着荷塘。
“莲心小姐!”有人在廊下唤她。
莲心侧过脸去,看见空净拎着个木桶,微红着脸站在那里。
莲心抿嘴笑了一下,站起来遥遥向空净福了一福,“原来是净空小师父,给灶房里提水呢?”
“嗯,是啊。” 空净挠挠头皮——前几日才剃过的新头,就又有发碴子冒出来了,看上去黑青青的一片。“今年的荷花开得不错,你好生坐着看,可别跌到塘里去。”
空净一派叮嘱小孩儿的口气。
莲心笑一笑,道:“知道了。你去忙吧,小心灶房里的大师父又骂你。”
空净脸又红了一红,“不会了,现今我已经长大了,大师父们并不怎样责骂我了。”
莲心听了这话,抬眼又看了看空净。果真,空净比上次见着,似乎又长高了许多,原先总显得有些宽大的僧衣,如今显得再合身不过,用布带在腰中扎了,更显得肩宽手长的,隐隐已有成人的风姿。
莲心忽然觉得这样盯着人瞧十分不妥,尽管这是自小就熟悉了的空净,亦是不太合宜的,便把头低了下去。许久不见空净说话,忍不住抬头再看,廊下已是空无一人。
空净好像总是这样,一下子来了,一下子又走了。
莲心将眼光收回去,重新投注到面前的一池风荷上。这花,虽只是一季的生命,但也生得清艳热闹,去得诗意婉转,总算不枉在这世间绽放过。“冷香飞上诗句”,是生前的绝世芳姿,“留得残荷听雨声”,是去后的淡泊潇洒,做花如此,倒也值了。
只是自己,为何总是如此寂寞?
莲心忽然被一枝荷花吸引,它低低地长在岸边,直茎翠绿,花瓣半开半拢,通体洁白如玉,望之有出尘之感。
莲心赞叹之余,不禁觉得这花应开在莲生的桌案上——若是取了它供在莲生的房里,莲生下了学看见,定是十分欢喜的。
想起稚气聪颖的幼弟,莲心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她站起来,看看四下无人,便想去岸边折了那枝荷花。
那枝荷花看着离岸甚近,真要攀折起来,却总是要差着那么一指的距离,且塘岸甚陡,站立殊为不易。莲心一手拉着岸柳的枝条,一手拼命地去够,小脸涨得通红,指尖儿好容易已经碰到了花茎,脚下却一滑,眼看着就要滑倒下去。
莲心使劲儿拉住柳条,两只脚想要上到岸上来,可是柳条儿绵软,怎么也借不上力,而脚下的塘泥却稀稀滑滑,一时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她又不好意思大声呼喊,只得自己奋力挣扎,发丝儿散乱,额上沁出汗来,泪珠儿也在眼中滚来滚去。莲心只是咬紧了嘴唇,终不肯让泪珠儿滚落下来。
“莲心!”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一阵脚步声“咚咚咚”地由远至今,不等莲心回过头来,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拽了上来。
原来却是空净。
“你这是在干什么?不是让你好好地坐在哪里吗?”空净捉住她的双臂急嚷,一扫往日在她面前的木讷与局促。
“你”感觉到空净双手的用力,莲心迟疑地睁大了眼睛。
望着莲心越睁越大的眼睛,空净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握着莲心的双臂,隔着单薄的夏衣,少女肌肤的润泽与柔软,仿佛火炭一般烧灼了他的手心。
“喝!”空净猛地抽回了双手,往后大退了一步。
不知从哪一枝树梢上,传来了夏蝉的鸣叫,连着蜻蜓振翼的声音,似乎都分外响亮。
莲心低垂着头,红晕从脖子上漫上脸颊,然后,渐渐地平复下去。
“那个,我是想折那朵荷花。”莲心纤白的手指,向那朵白莲指去。
空净依旧有些面红耳赤,他望了望那朵荷花。
“站着别动,我给你折去。”
空净毕竟手长脚长,轻轻地猱腰舒臂,就将那支白荷折到了手中。
“给你,拿着。”空净将花伸到了莲心的面前。
花瓣洁白,仿佛透明一般,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花茎翠绿,如若翡翠雕成,上面漫生着细细的如同一层绒毛般的小刺。
而握着的手,却黝黑、粗糙、有力。
莲心觉得又有一股热潮要袭上面颊。她垂着眼睫,伸出手去接过了这支白荷花。
于是,这支白荷,便偎在了她如芙蓉初开般的脸庞,衬着那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眉毛,嫣红的嘴唇,尖巧的下巴,竟恍若有天人之姿。
一十四岁的莲心,白衣青裙,俏生生地映进了空净的眼中。
六天后,养在莲生案头的白荷花瓣,终于还是一片一片地凋落下来,飘坠在了案上、地下。一只纤白的小手,将花瓣一瓣一瓣地捡拾起来,轻轻地夹在了厚厚的书册中。
易吟采莲曲,
难诉采莲心。
终去平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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